宁和坐在木车中,听得外头乡音如海,神色寥寥,双目微阖,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声音终于渐渐没了。宁和长叹一声。
人事已尽,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闭目许久渐生疲惫,便当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宁和忽听得耳旁一声“大人”,睁开眼,发觉车子停了,便道:“怎么?”
她掀开帘,就见前方道旁停了辆金漆大车。车前双马,车旁侍卫成群,车上红底黑字旗,旗上斗大一个“西河”。
宁和怔了怔,面上露出几分复杂来,随即轻声笑道:“原是故人来。”
车帘卷起,走下一朱裙妇人,正是当初的西河公主。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老了,金钗之下,已是满头华发。
“我总该来送你一场。”西河公主道。
两车缓缓并行,宁和与公主相对而坐,皆想起从前之事,对方年轻时模样历历在目。万分感慨于心,反而一路无话。
许久,才听西河公主道:“三月初一,秦石让在河东启垣县病逝了。”
宁和当即浑身一震!
秦恒昌,字石让,正是那位前司空、左仆射,先帝时的变法发起人。
骤闻此讯,宁和霎时间心头大恸。只觉少时寒窗苦读,科考几番辛苦,八年呕心沥血,都随着秦兄这一逝,汇作滚滚情绪冲荡胸间——惜哉秦兄!痛哉秦兄!
再加今日满城百姓哭送,那哭声似锥般砸在心头。宁和不悔,她只是不甘、不解、无可奈何。不甘心血之系变法未成,不甘未能使一州百姓尽皆安乐,不甘自己所能所做如斯有限;不解为何利国利民之举举步维艰,不解上苍时运为何叫秦兄如此大才心志难酬,不解自己此后所向何方!无可奈何,为之奈何!
种种心绪激荡心头,宁和本就极瘦的身躯颤抖不已,片刻后竟当场呕出一口血来。那血溅在草地上,青草顿枯。
圣贤之血,草木同悲。
已都惊慌失措的呼喊,西河公主喝令停车之声,这一刻忽地都在宁和耳边远去了。她只觉得胸中这股悲意似在沸腾,无能为力之感似在烧灼,不解之感似在喝问——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胸口,双鬓斑白的头颅仰起,双目湛湛,直视青天!
这一瞬,一股浩然清气自宁和手心之下油然贯生,随即猛地充斥开来,须臾间将她整个胸中填满。
而就在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蹲在树间打盹的青衣道人骤然睁开眼,险些从树梢上跌下来。
那道人豁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什么?!入道了?!”
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拍上一拍,便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奔下来,落地正好看见宁和坐在车轴之上,反手从胸口掬出一抹朦胧白光,而整个世界从这抹白光之处开始崩裂的一幕。
那道人望着满天纷纷扬扬的茫茫碎片,神情也跟着崩裂了,捉着袖子喃喃道:“贫道守这梯子一千二百年了,头一次见这种人。幻境,她堪不破,在里头认认真真活了快有十年。入的是名利之幻境,却生生快把自己折腾死,这算哪门子名利?!这人心中到底何为名利?最为离奇之处,她明明已将前尘尽忘,竟又以凡人之身在这幻境里再入道了一次,引得幻境崩塌——闻所未闻,贫道真真是闻所未闻!”
漫天莹莹碎末纷纷扬扬将宁和包裹,如同天地间下起了一场雪。
宁和盘膝坐在其中,有些恍然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白光。随着掉下碎末越来越多,天空与大地开始皲裂,从遥远的边际开始,裂作了更多的碎末卷入这场雪中。也可以说,如同整个天地都化作了一场大雪。
先是远处的,由远至近,然后是山峰、树林,最后,才是宁和身边的车和人。
宁和茫然地掬着手中这捧白光,所有飞至她四周的白末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似的,纷纷飞蛾扑火般朝着这白光中汇聚而来。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以宁和为中心的风卷。碎末如雪,雪聚如浪涛,整个世界随着不断碎裂变得昏暗起来,而宁和手中的光,随之越亮。
最早化为碎末的是公主车架旁的侍卫们,他们茫然地举着刀剑,一回头间,便被风卷走了。然后是西河公主本人,她先是有些惊慌,随即看向宁和,脸上的惊慌慢慢一点点化为了平静,最终她露出一个笑来,也碎裂了。
最后消失的,是已都。但已都没有惊慌,他甚至没有往左右去看,只是跪在宁和脚边,仰着头,黝黑的眼睛深深而虔诚地凝望着宁和,口中喃喃道:“大人,已都就知您非凡人……大人,已都还能再见您吗?”
雪浪卷过,将他最后一句话弥散在了风中。
“大人,已都愿您一生平安勿忧。”
宁和下意识将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却只碰了个空,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指间,神情越发怔愣。
汇聚在宁和周身的风旋越发巨大,目之所及所有的雪花般的碎末都汇了过来,源源不断没入她手中的白光里去。那白光也随之越来越亮,到最后真如一团冉冉太阳,将这整个崩裂的世界照得光芒万丈。
不远处,一直试图往这边走近的青衣道人暗骂一声,低头时忽见自己的衣袖在随风颤动间、竟也隐隐有了将要碎裂的趋势,当即大惊,连忙反手抽出一柄雪白拂尘,连挥两下,凭空撕开一道空隙匆匆钻了出去。
正在碎裂的世界中心处,宁和盘膝而坐,无数白末组成的雪浪将她缠绕包裹,渐渐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茧。白茧之中,宁和脸上身上的皱纹平复,头上斑白尽复乌黑,就连她身上有些陈旧的布裳,也变回了原先的金虚派制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