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宁和微微侧身,轻声道:“周兄既已来了,又何必踟蹰不前呢。”
话音一落,稍顷,就见不远处树丛动了动,一阵沙沙脚步声中,一身蓝袍的周琛书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脸上也收拾妥当,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外,已不见白日时的狼狈模样。
周琛书一瘸一拐地走近,停在宁和面前,目光躲闪,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宁妹……”
宁和打量他一番,温声道:“周兄,你这腿,可是伤着骨头了?无事便少走些路罢,需得好生将养才是。”
“宁妹……”听得她关怀之言,周琛书眼眶倏地红了:“宁妹,是为兄对不住你!”
宁和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兄,不必如此,我白日也说了,并不全是为你。”
周琛书摇了摇头,想说话,张口却已是哽咽。大概他自己也觉有些丢人,忙转开脑袋,将脸埋入掌中,半晌才深吸口气,瓮声瓮气地道:“……宁妹,今日蒙你相助,我周琛书感激不尽。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之处,为兄定任凭驱使!”
宁和垂眼看了眼手中酒壶,过了会儿,道:“驱使倒不用。只是我这里有一件事,需得叫周兄耗费些时间。”
周琛书忙道:“何事?但请说来!”
宁和说:“我欲请周兄同我回岐山县一趟。”
这岐山县三字一出,便叫周琛书原地定了定。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宁妹,这便不必了吧?你我既已入修行之门,凡尘往事,还当……还当早日忘却为好。”
宁和闻言,深深望他一眼,直望得周琛书慌忙别开眼去,才道了句:“周兄,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周琛书一怔,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地道:“是……什么日子?”
“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菀娘的日子。”宁和轻声道,目中流露出点点回忆之色:“五年前的今日,是菀娘此生最后一次出门。她来到书院里,戴着幕笠,说来看一看杏娘。从此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她。后来等到第二年春天,便听人传话说,她已病逝了。”
骤然听到菀娘名字,周琛书浑身一颤,后一句就听得她已芳魂不在之语,顿时惊得猛地抬起头来,失声道:“你说什么?菀娘……菀娘她,没了?!”
宁和看向他的眼睛道:“她生前总想着要再见你一面,没能实现。如今死后,既叫我寻到了你,总得将你带去她坟前走一遭,也算……了却她一桩心愿。”
周琛书失魂落魄,往旁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喃喃道:“菀娘……菀娘她竟不曾改嫁?她那时不过二十出头,为何,为何不改嫁……菀娘,你何苦啊!”
“许是因她已有孕在身。”宁和说,“生了个女儿,叫做杏娘,如今已经大了。”
周琛书一听,当即犹如五雷轰顶:“菀娘有孕?!生了……生了个女儿?我、我有个女儿?叫——叫做杏娘?!宁妹,宁妹你切莫顽笑,此言当真?当真如此??”
他紧盯着宁和,连声急问,神色间几欲发狂。
在他慌乱中甚至带了恳求的注视里,宁和点了点头,道:“你此行,也当见一见她。先前……你与沈姑娘一路同行,我一直未能找到时机,将此事告知于你。”
性格使然,宁和并未将话说得太过分明。但她心中所想,的确就是因觉沈媞微此女生性偏激,且手段非类正派,她与周兄之间,又还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关系。而杏娘,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间女子。若是叫沈媞微知晓,难保她不会做出些什么。涉及此,再谨慎也不为过。
她说得含蓄,周琛书却已是全然呆住了,也不知有没能领会她话中意思,整个人坐在地上好半晌,双目无神,嘴里只知痴痴念些:“菀娘”、“你何苦”、“杏娘”、“我有个女儿”……
宁和低头看他,看他由不敢置信到大受打击,看他脸上悔痛交加之色,再到此刻整个人陷入痴钝之中。心中既有几分唏嘘,也实在有所不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与其现在后悔,为何这整整二十年间,却不肯回家看看?
她想了许久,还是将疑问出口:“周兄,你既心有挂念,却缘何一直不愿回家看看?不止菀娘,你家中父母兄长这么些年来,也曾几次多番找寻你的踪迹。”
宁和是真的感到困惑,在她看来,父母亲人尚在人世是何等幸运之事。岂不闻“去而不可见者,亲也”。昔者皋鱼曾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立槁而死。便是宁和自己,在杨氏仙去之后也曾有段时日夙夜长坐,满心不知当往何处之茫然。父母俱都已逝,我在这世上已无来处,又当往何方归去?
而周琛书听得此问,面色煞白,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宁和觉出不对,蹲身察看时,竟见他唇无血色、汗出如浆,眼看要有内伤加重之势。
宁和一惊,忙轻拍肩头唤他名字:“周兄,周兄!不可沉溺,速速回神!”
周琛书猛地喘了口气,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晃了晃,像是与宁和说,又像是在与自己说,口中低声念着:“一入修行之门,当断绝凡尘……修士动辄百年寿数,仙凡有别,当断不断,不过徒增悲恸……修行者,当少耽情爱,一心求道,方能道心长明……”
宁和听了几句,微怔,心下不由顺着思考道:这种说法,是否也有其道理?
她已知晓,修仙一途,走得越深越远,寿命就会变得越长。直至最后飞升成仙,便能真正求得一个“长生不死”。那么,当一生变得如此漫长,凡间的一切往来乃至亲缘,是否还真的值得太过看重?若从长远考虑,是否就如周兄所说,“早断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