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玄色道袍叫罡风割破几道,头上束冠亦有歪斜,目光游离,宁和叫了他一声,他才转头朝她看来。
“宁妹,”周琛书朝她露出个有些惨淡的笑容,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似的沉默了半晌,才道:“为兄……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宁和摆了摆手,只说了句:“你我之间,何必多言。”便立在一旁不再开口。
她没多问,周琛书果然神情稍定了些,过了会儿,对她说道:“宁妹,原就说好今日送你前去金虚派中,不曾想……事已至此,还请前去院外稍待片刻,待我将她葬了,即刻便走吧。”
宁和略一颔首,扭头唤了声阿皎,师徒二人出了院子,又走出两三里地,站在道旁一株绿榕树下等待。
约摸一刻钟左右,只听得院子方向忽地传来一声巨响,二人侧目看去,只见尘土飞扬间,那座原本颇具江南意趣的砖瓦小院轰然而塌,满地碎石滚滚。
轰隆几道雷光过后,连所剩碎石也尽都化作齑粉,只余黄土灰尘一片空地,再不复丁点儿先前屋舍模样。
雾霭般蒙蒙的扬尘中,周琛书一步步走来,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宁和一眼瞧见,连他腰间从不离身的那把配剑也不见了。
宁和上前一步:“周兄。”
“走罢。”周琛书说道,神色还算平静,“我将你二人送到山门之外。小金岭距此有数百里之远,此时赶早动身,日落之前便可抵达。”
宁和点头:“有劳周兄。”
说罢并指打出一道剑光,御疾字诀,身若流光腾空而上,踏至剑上回头看去,却见周琛书还站在原地。
“周兄?”
周琛书这才动了动手臂,自袖中丢出了一枚紫金葫芦,葫芦见风而长,稍顷便大如一叶小舟。他踏上去,似有些不习惯,原地迟滞片刻才将葫芦升起。
抬头对上宁和目光,周琛书勉强一笑,说道:“我将雷火剑……与她一道埋在了此处。这紫雷葫芦,亦是昔年师父所赐,许多年不用,见笑了。”
宁和暗叹一声,没说话,只略略抬手示意他在前先行。
无论修为还是所御剑诀上,周琛书与宁和间都已有些距离,他又在前引路,故而一路行得有些缓慢。
宁和踏在剑上,一边赏尽沿途风景,有时有心想同宁皎说上两句,顾及周琛书此时心境,到底没有开口。
而宁皎自从先前被宁和斥了两句,又抄了几沓字,便沉默着再未吭声。此时正化作一道黑光紧随在宁和身后半丈,通身罩在罡风雾气里,看不清样貌。
一路没有停歇,风流云动,转眼红日已西。而脚下葱茏平缓的河流与原野,也已然被连绵的苍翠群山所取代。
相州多水,连山都生得秀丽。一山接一山,虽也算茂盛深幽,却全不险峻,绿茸茸的,鸟啼清越,赏心悦目。
宁和曾在山川杂记之中读到过这里,说相州小金岭绵延数千里,山深林老,虎豹豺狼甚多,连当地山民也不敢深入,古来便有不少神异传说。
据说有前人商客曾在夜中见得金光万丈,有煌煌神宫冲天而起,屋檐片瓦皆是纯金所铸。许多人都说,这千里深岭之中定藏有一座金山,小金岭由此而名。
宁和当年读到这些时,还曾在注解之中写下过批注:疑为误传,或为前朝山民蛮语音译,待考证。
凡世种种一时袭上心头,宁和微微侧头,耳畔似还能听见夹杂着清水河潺潺而过的翻书声,微风细数岁月,几页已过半生。
直到耳旁忽地一声“宁妹”传来,宁和才从回忆中醒神,止住脚下剑诀,就见周琛书足踏葫芦掉转头来。
“前方穿过翠竹坡,就是金虚派护山阵了。”周琛书咳嗽一声,挥袖一指前方两片峰头掩映下的深绿山谷,“坡中有一金顶亭,亭中有一守山白羊,你同羊翁道明来意,自可入山。”
宁和一一点头。
“如此,”周琛书简短交待完,立在原处朝她拱了拱手,揖了一礼:“你我便在此别过了。”
宁和沉默了片刻,叹道:“周兄这一别,怕是远走吧?”
“是。”周琛书扭身看了眼山谷方向,脸上神情难辨,低声道:“为兄……心气已折。我之道途,由此而止。过往种种,有如大梦一场,此后唯有天涯远游,寻一归途。”
他要走,宁和心中已有预料,此时只说:“师门一场,周兄何不上山拜别?”
周琛书只是摇头。
山岭风大,吹得他身上黑色衣袍布袋般股股荡荡,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的瘦削,像一株老树般萧瑟沉默。一侧头间,那深色发冠束起的鬓间已可见华发数缕。
宁和不再说什么,抬手回了一揖。周琛书朝她略一颔首,足尖轻踏那紫金葫芦,便从她身畔一晃错身而过。身形渐远,直至化作流光一道,隐没天际再不见踪影。
至此一别,怕是当真再也不见了。
宁和原处静了一会儿,整了整神色,这才踏剑朝着他所指山谷行去。
金瓦红漆、碧玉雕梁,这竹林掩映中的建筑说是一座亭,倒不如说座建在高台上的宫殿。
台有丈许高,沿着十来级白玉阶拾级而上,便见四方金柱、红幔垂帐间有一白羊静立。
这羊通身雪白,眼似碧潭头生玉角,脚踏锦缎,面前摆有瓜果水食竹枝细柳,神色端庄安详。
宁和走上前去,刚要开口,就见这白羊忽地屈起前蹄,竟是朝她行了一礼。
宁和一惊,随即拱手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