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谢太傅正稳坐庭上,一面与高陵侯王瑜品茗,一面竖着耳朵听小儿辈起哄为难他千挑万选的新婿。
他面上虽不显,心里对这个女婿却是极为满意的。小儿辈日日与韶音顽在一处,正是情窦初开的韶龄,韶音又生得貌美,想也知道他们今日必然不会轻饶了李勖。
李勖如何闯这道关,谢太傅倒是颇为期待。
对面的高陵侯见他大喜之日依旧是一贯的风轻云淡模样,撩起眼皮看了他好几眼。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问道:“渡之,当日你我二人于山阴月旦人物,你说的那番话……是真是假?”
谢太傅做过吏部尚书,掌管官员铨选、人物品评之事,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多年来,凡是得他美言之人,即便是门第不显者,无不平步青云,一如鱼跃龙门。故而,朝野上下风传谢公善相,艳称他老人家为“龙门公”。
前年浙东大乱,长生道众纠集流民众起兵造反,连破数城,先后斩杀了韶音五叔徐州刺史谢泽、姑父会稽内史王珩、二十七叔吴兴太守谢治,一时间势如破竹,逼得朝廷方寸大乱。
王谢两家田宅奴仆尽在浙东,先折子弟,又损田财,可谓元气大伤。
乱世造英雄,两位年轻的寒族将领因平叛有功,进入高陵侯王珏和太傅谢津的视野之中。
一为冯毅,一为李勖,俱是随父祖南渡的北方侨民,世居京口,因此次平叛募兵而进入北府军,又因战功加获官身。
如今,冯毅被封为四品奋威将军、陈蔡太守,李勖被封为四品建武将军、下邳太守。
陈蔡、下邳均是南迁的侨郡,没有实地,他们的太守之位不过是个虚职。这样的官阶于寒门庶族而言也算是平步青云,于王谢两家这样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士族而言,却是与门客部曲无异。
士庶之别,实自天隔。
谢太傅和高陵侯并非没有门第之见,只是两位老狐貍与时沉浮久了,看过太多风云变幻,都从这次浙东惊变中嗅出一丝变天的味道,因就双双动了择武人为婿之念。
高陵侯记得,当时谢太傅是这么说的,“我观李勖龙骧虎步,天日之表,以为此人日后必定不凡,玉公可招为东床。”
高陵侯一听他这么说,心里当时就犯了嘀咕。李勖虽好,毕竟草莽,寡言少语,失之文雅机敏;冯毅为人就灵活得多,与士族子弟多有交接,进退合宜,相貌亦有几分文秀之气。
谢太傅自己就是个麈尾风流之人,调教出来的子侄无不神清气逸、姿仪兼美,却偏偏说李勖优于冯毅……高陵侯疑窦顿生,以为这老贼定是自己看好了冯毅,这才故意拿假话诓骗自己。
心思既定,高陵侯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今年开春便将女儿王灵素嫁给了冯毅。
不料,谢太傅这老贼随后就将谢韶音许配给了李勖,高陵侯傻了眼,往后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因就有了方才那一问。
谢太傅焚香品茗,意态悠然。闻言将手中麈尾一挥,眸中含笑反问:“自然是真话,玉公何故多此一问?”
高陵侯顿时哑火,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棉絮,自觉是被谢津这老贼给耍了,偏偏是自己犯了疑心病,这才落入人家的圈套,这会又不好再发作,只能暗暗吸气,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谢太傅手中的麈尾又一挥,博山炉中一缕青烟幽幽地飘向对面的高陵侯,高陵侯正咬牙抽气,吸了一鼻子烟气,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随后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咳了起来。
谢太傅嘿然一乐,正欲揶揄几句,余光瞧见韶音的侍女阿筠立于廊下,正神情焦急地向内张望,一副踧踖不敢进的模样,心里顿时觉得不妙。
他早就料到韶音未必肯乖乖出嫁,因此特意叮嘱家人,婚前这些日子务必将她看紧些,以免生变。
她这些天倒是出奇地乖巧,谢太傅的心也越发悬得老高——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筠这会儿过来了,可知弟妇和舅嫂终究没有招架住,后院的妖风想必已经摧枝折草了。
“唉!”谢太傅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无须再传人上前问话,径自起身随阿筠往后院而去。高陵侯见此情景立刻目露精光,从后跟上,“出何事了,莫不是阿纨不肯嫁?”
“玉公多虑了。”
谢太傅凤目微斜,袍袖鼓荡,匆匆步入后院。
谢韶音在琼英阁上迎风欲飞,落到谢太傅眼中平添了几分顽皮可爱。
“说吧,什么条件?”谢太傅的问话是喝出来的,眸中却已经漾出了几分笑意。夫人早逝,韶音又是独女,自然视若珍宝。
韶音闻声便收了软剑,双臂撑在阁台的扶栏上,目光在舅父脸上掠了一下,随即瞅着父亲粲然一笑,露出个狡黠的得色,“知我者,阿父也!”
“少废话!”谢太傅脸一沉,“莫忘了你答应过为父的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韶音扬声道,“既是答应了阿父,韶音自然不会反悔。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正好舅父也在,若是觉得韶音说的有理,就请舅父一同做个见证。”
“好!”高陵侯一口应下,睃了眼谢太傅,“你且说来听听,有什么事,舅父给你做主。”
韶音莞尔,腹诽了一句“老狐貍”,随后开口道:“诚如阿父所言,谢氏子弟生来便坐享荣华,婚姻自当为家族效力,是以,阿父要我嫁我便嫁。只是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若是结成一对怨偶,恐怕也于家族无所助益,反倒做成嫌隙。殷鉴不远,我不说想来阿父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