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车内人并不答话。
“十七娘?”何穆之有些疑惑,“你怎么不说话?”
他接连追问好半晌,车内方才答道:“你是谁,凭什么与我说话?事先问过我介不介意了么?”
何穆之哑然失笑,瞟了一眼李勖的背影,弯腰打拱笑道:“都是仆的错!十七娘,仆想与你说几句话,未知芳意如何?”
“哼!谁堵你嘴了?”
“猜猜我要送什么礼物给你?”
“你若诚心送我,自然双手奉上,我为何要猜?”
何穆之嘻然一笑,掌心摊开,现出一盘金光粼粼的软物,向下一抖,却是一把环环相扣的的金丝软剑。“此乃我阿父十年前北伐时从燕人部落征获所得,名为金蛇信,据说是燕人王族世传的宝物,天下仅此一只,真正的独一无二。宝剑赠巾帼,聊以此物表寸心,贺十七娘新婚之喜。”
“宝剑赠巾帼”,李勖心里琢磨这句话,耳听得车窗开启之声,车里人似是将那金蛇信接到手中把玩了一番,之后懒洋洋地答道,“唔,尚可。”
何穆之流连一阵,恋恋不舍离去。
很快又有其他郎君络绎而来,这七宝皂轮通幢车仿佛一只貔貅,张着嘴闷声不吭地吞咽宝物。
晚风送来河水的腥气,新洲渡在望。到了渡口,送亲的队伍便该停住脚步,迎亲之人弃车登船,往京口而去。
京口,流民兵驺集聚之地,遥远而陌生。
韶音歪在车内,被一堆珠光焕然的宝贝簇拥着,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像是有些空。
“阿纨!”
一片潮黑中忽然有人唤她。
韶音闻声探出头去,果然是王耀之,目光看向他身后,空空荡荡,只有拉长的人影。
韶音忽然觉得气愤难平,伸手就要将车窗关上。
“阿纨!”
王耀之又唤了一声,用手臂格挡住车窗,飞快向内抛掷一物。
韶音低头,膝上多了一枚粽形香囊,拿起轻嗅,芳辛微苦,不似寻常香料。
“这是什么?”韶音皱眉问道。
“他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实在不能出门,这才没能亲自过来送你。”
王谢两家在乌衣巷中比邻而居,多大的风寒,这么两步路都走不得了,敷衍人的托辞罢了。韶音重重“哼”了一声,将脸拧到一侧。
“他要我将这东西转交于你,还要我带一句话给你。”
韶音的心忽然悬到了半空,呼吸为之一滞。
王耀之吁出一口气,一时不知该不该将原话转达,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他要我告诉你,’恭喜你觅得好丈夫,既嫁为人妇,便要孝顺舅姑、好好服侍夫君,不要再像从前那样顽劣,招人、招人……”
韶音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手紧攥住那香囊,胸口剧烈起伏,喉头酸涩,“招人什么?”
王耀之不敢看她,嗫嚅道:“……招人讨厌。”
江风猎猎,浓黑的浪迢递而来,拍打堤岸石垒,涛声阵阵。马车停止了行进,箱笼细软从辎车上卸下,运到码头上停靠的斗舰上,渡口的人声和脚步声嘈杂起来。
阿筠和阿雀收拾好东西过来,见到王耀之后双双伫足,背过了身去。
“阿纨”,王耀之叹了口气,“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你当真没有什么话与他说么?”
夜色深重,黑暗中看不清韶音的面孔,只听她似是冷笑了一声,随后道:“烦你代我转告他,多谢他的美意,父亲为我择婿,我自是极满意的。他有功夫操心我,不如多操心他的亲妹阿泠,想必阿泠嫁到冯毅家中,定是能孝顺舅姑、好好服侍夫君的!”
“还有”,韶音将那香囊用力掷出,“他这鬼东西,我不稀罕!”
夜色中,小小的香囊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起眼的流线,这流线被江风一吹,轻易偏了方向。
李勖习武多年,眼力敏锐于常人,下意识地一伸手,抓住了半空中这小小的黑点。
香囊味道芳苦浓烈,李勖剑眉微皱。
江水漆黑,迎亲的斗舰向着东方愈行愈远,桅杆下高张的灯笼逐渐模糊成黯淡的红点,岸边收锣罢鼓,送亲的队伍散去还家,江畔复归沉寂。
夜色之中,滚滚江流溯不到源头,望不到归处,似乎无穷无尽,永不止歇。涛涛江水涤尽脂粉铅华,江左这爿半壁江山褪却了白日里富贵温柔乡的假象,现出残山剩水的原貌。万古长江萦带,虎踞龙盘的建康宛若一叶扁舟,渺不足道。
岸边一片沉香林下,谢太傅与高陵侯并肩而立,双双望着江水默然无语。
良久,高陵侯长叹一声,唏嘘道:“谁能想到,乌衣巷这代最出众的两个女郎竟双双归于北府,这在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过往中,可算是头一遭了。”
士庶不婚,高嫁低娶,此为本朝南渡以来形成的惯例。王谢两家鼎盛时,只见公主纷纷嫁入乌衣巷为儿媳,却不见王谢之女嫁给司马氏为妇,二族之盛可见一斑。
如今倒好,先是王灵素嫁给了冯毅,接着是谢韶音嫁给了李勖,林下双璧均为武人所得,世事之变莫测如斯。
谢太傅笑笑,向前迈开步伐,“人事有代谢,哪有千古不变的郡望。玉公,多思无益,万事须得向前看吶!”
如今会稽王父子把持建康,谢太傅、高陵侯空有虚位而无实权;何氏父子雄踞荆州、江州,与位于下游的建康朝廷分庭抗礼。司马弘与何威这两个老家伙都没有将对方一击毙命的把握,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荆扬之间得以维系脆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