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步于此便好,若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吴蜀相争之时,孙夫人该何去何从?若是相守数年,早已难分彼此,刘皇叔魂归之后,孙夫人该如何度过漫漫余生?
孙夫人在闺阁中时,或许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见刘备,她人生的所有打算原就与刘备无关。
与其善始恶终,不如快刀斩乱麻,各自安好,两两相忘,就如不曾相见。
李勖僵在原地,只觉她柔软的手正如绸缎一般流走,抓握不住,一丝冰凉溅到面上,却是江风吹泪如雨。
怎会如此。
“是因为谢候么?你是你,谢家是谢家!”
“不是。”
韶音猝然回过身来,眸中面上点点晶莹,令他不由回想起接她回京口的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人生无数个匆匆一瞥,未料定单是那一瞥,眸如惊鹿的少女便直直地闯入了心门。
“李勖”,韶音压着嗓,“明日王微之会来接我。”
……
回程的骏马比来时更快,夜风是冷的,身后男子的胸膛也是冷的。
京口的灯火又从一片模糊的光晕散成了满天星辰,方才一切恍然如梦,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烟火缭乱充斥着悲欢离合的人间。
府中一片漆黑,下人都睡熟了,檐下风灯的烛火将尽,发出幽蓝的光色,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李勖大步前行,将韶音远远落在身后。
她急步追他,一脚踩在花圃中那丛凤尾兰上,尖刺穿过木屐中一层单薄的白绫袜,吃痛,脚一软,她摔倒在地上。
前行的男子霍然止步,转身而来的步伐又快又急,带来一股扑面的罡风。他一把将她捞起,扛在肩头,一脚踢开卧房的门,又一把将她扔在了卧榻之上。
这回的吻带着浓烈的报复之意,韶音的唇很快便流出鲜血,他的舌尖也带上了腥甜之味。(看好了,脖子以上)
那下颏上一夜间长出了粗硬的胡茬,隔着一层衣襟仍刺得她面颊生疼。(刺的是脸)
刺地一声裂帛之音,她高高地弓起了身子,抱住了他的头。(单纯拥抱)
“不要!”(否则无法过审)
怒潮早就席卷了李勖,直到听见这一声,他忽然察觉到额上冰凉,似是硌到了什么硬物。(饰品)
那枚青玉玦静静地躺着,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临终前交到他手上,要他送给未来的妻子。
闭了闭眼,李勖蓦地翻下身去。
“就戴这一夜,”韶音哭着求他,握住他的手,引他去解腰间的如意带,“李勖,我愿意、我愿意……”
这男子负气地推开她,又很快压上来。
他捧着她的脸,指腹一下下擦她的泪,做最后的挣扎,“一定要走?”哭声代替了她的回答,李勖什么都懂了。
这场仗输得惨烈,他已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明天,一路平安。我不去送你了。”
“这玉坠……”
“既送了你便是你的!”
李勖声音冷硬地答复,毫不留恋地起身下地,韶音听到他穿戴甲胄的铿锵声和环首刀入鞘的鸣颤声。
门被推开,他出了屋,又被阖上,脚步声消失在萧墙尽头,听起来迅疾而仓皇,像是狼狈逃窜的溃军。
韶音紧紧攥着玉坠,只觉心口一空。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她已穿戴整齐。阿筠阿雀垂着头进来,“小娘子,后罩房里还有些东西来不及收拾,还有西院的陈嫂和吴伯,要不要将他们一道带回?”
“不必了,什么都不用收。陈嫂和吴伯那里,多给他们些银钱,教他们留下吧,往后若有了难处,教他捎信去建康,我自不会不管他们。”
王微之想象过无数个与阿纨重逢时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眼前这一幕。
船只还未靠岸,渡口黑色巨石上的白色身影便已经映入眼帘,她还是穿着那身平日里最喜爱的阔大男袍,纤长的身裹在褒衣博带之中当风而立,风动、衫动,唯独人一动不动,似是已在此静立数年,颙望天际归舟。
京口军镇低矮的房屋和零乱纵横的阡陌在她身后模糊成了陪衬,她仿佛是以一己之力隔绝了此地寒伧不文的莽荒之气。
这样的阿纨他从未见过,却又莫名觉得她本该如此。天真烂漫的士族女郎一朝卷入权势湍流,哪里想过还有重逢之日,不期隔江相见,乌衣巷之女依旧风华不减,绝色之外又添一重遗世独立的气度。
阿纨,那是属于他的阿纨。
王微之静静地站在甲板上,白玉冠金勒带将他那张无暇的面孔衬得如雕如琢,自负洞明世事,可一双黑白棋子般的双眸早已盛满热泪。
文士之心狷介狂傲,又纤弱敏感、极易动情。
此刻他的心胸已被一股逆流而上的悲壮之情充盈了。
士族与武夫联姻本是形式所迫,家族存亡关头,何惜区区一女郎!王微之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可那女郎不是别人,而是与他青梅竹马两厢情悦的阿纨。可恨他直到失去方才惊悔,如今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愿意为了她违抗父母之命,不惜任何代价,定要接她出魔窟火海!
世上再无旁的事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能鼓噪少年郎的心,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儿女私情宏大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更强烈的爱恨,在船只靠岸的剎那,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大步冲上前去,一把将那朝思暮想之人搂入怀中。
我来救你了。
他心跳如擂。
胸中千言万语,出口后只化成一句叹息似的呢喃:“阿纨,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