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妻室姓赵,与都督赵勇沾一点远亲,论起来算是赵勇的远房侄女。赵氏嫁过来当年就诞下个儿子,按李家族谱取名为李敬宗,如今已经三岁了。这孩子生了一双环眼,胳膊腿很是结实,因就得了个小名,唤做“豹儿”,是一家人的心尖宠。
韶音随着李勖过到这边时,豹儿正为了几块饴糖哭闹不休。
赵氏呵斥了他几句,他便咧开嘴嚎哭起来,祖母荆氏心疼孙儿,又呵斥了赵氏几句。这孩子得了祖母撑腰,哭得愈发起劲,竟在地当间打起滚来,就连饴糖也哄不好了。
韶音一脚刚迈进来,便见一颗饴糖朝着自己面门飞射而来。她自幼随名师习剑舞,虽然是“舞”,好歹也有些灵敏在身上,因此不慌不忙,只向后一仰便躲过了。
李勖的手比她更快一步,已经在她身前接住了那饴糖,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滑过一丝讶色。
赵氏见人来了,一把将地上的豹儿拽了起来,抱在身上连哄带吓道:“乖乖别哭了,你看谁来了?是不是好看的伯母啊?你再哭伯母可就不喜欢你了,会让伯父用军棍打你的屁股!”
韶音听到这一声“伯母”真是浑身都不自在,再看那孩子生得黑里透红,黑皴皴的小鼻子里一个劲儿地往外鼓泡,心中更觉嫌弃。
她从来都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三四岁爱哭闹的小孩子,特别是三四岁爱哭闹且生得丑的小孩子。
豹儿瞪着一双圆溜溜的豹子眼看了看严肃的伯父,顿时就不敢再放声嚎哭了,又看了眼伯父身旁的好看伯母,忍不住又在赵氏怀里赖赖唧唧地小声哭起来,“呜呜呜,伯母怕怕。”
小孩子虽不懂事,却最是敏感,一眼便瞧出这位年轻的伯母不喜欢自己。
赵氏满脸尴尬,照着豹儿的屁股轻轻拍了一巴掌,“这孩子,整日里净会胡说八道,都是跟他阿父学的!”说着抱着孩子走过来,指着韶音道:“豹儿快看,你伯母多美呀,像画上的仙女似的,你喜欢伯母对不对?”
按照道理,这个时候韶音也应该上前一步,慈祥地道一句“伯母也喜欢豹儿”,随后张开双臂,将孩子接在怀里。
接下来,一家人自然其乐融融,共叙天伦。
只可惜,韶音实在做不出将孩子抱在怀里的举动,也无法自称一句“伯母”。她能做的只有咧开嘴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眯着眼睛、昧着良心赞上一句,“瞧这小模样生得,真可爱!”
豹儿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忽然回头抱住赵氏的脖子,抽抽搭搭:“阿母,豹儿怕!”
……
赵氏干笑两声,“阿嫂勿怪,孩子前几天着了凉,这几天总是这么闹人。”李勉也赶紧迎了过来,红着脸憨笑道:“教阿嫂见笑了,快请进来!阿母一早起来就念叨你们呢!”
韶音随着李勖步入屋中,只见北侧高榻上坐着位肤色黑红、身材矮胖的中年妇人,看年纪大概四十出头,心知这位定然就是他的继母荆氏了。
荆氏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红色葛布衫子,两靥贴了圆圆的花胜,衬得皮肤愈发红亮,肥圆脸盘上顶了个高耸的塔状假髻,旁边斜簪了一枝明晃晃的粗大金簪,看样子是精心打扮过。
一见人进来,荆氏立刻抻开眉眼,笑得很是热烈,“哦呦,这孩子生得是真好!”作势要扶着身旁的李四娘起身。
李勖上前一步,道了声“阿母”,荆氏的屁股又重新落了回去,仍是喜孜孜地看着他身旁的韶音。
韶音看她脸上油漆彩绘画得跟庙里的泥塑一般,言辞、神态俱都张致,便觉得这妇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喜庆,怪有意思的,因就笑吟吟地行了礼,脆生生道了一句:“阿家”。
荆氏果然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拍着大腿道:“哎呀呀,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儿能娶到这样的新妇,也不枉费我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若是他的父亲还在……”
说到此处,荆氏先前的一脸喜色转瞬间凝结成惨淡愁云,紧接着就下起雨来,“若是他的父亲还在……”荆氏哽咽起来,边哭边用那簇新的衣袖抹眼泪。
豹儿从赵氏怀里好奇地抬起脑袋,奶声奶气里带着一丝担忧,“咦,大母也是被伯母吓哭的吗?”
“少胡说!”赵氏急忙叱了一声,一边尴尬地给李勉使了个眼色。李勉是个腼腆之人,在生人面前更是局促,只冲着荆氏小声道:“阿母!大喜的日子,说这个干啥?”
“你懂什么?”荆氏瞪了儿子一眼,“我一个寡妇人家将你们两个儿郎拉扯大岂是容易?你们阿父两腿一蹬倒是走得干净,撇下我一个人妇道人家,一边要苦苦撑着这个家,一边又要给你们做饭、浆洗,缝补衣裳,一晃十来年吶,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终于盼着你们都娶上了新妇,我这心里……唉!是又欢喜又难受,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荆氏说到了伤心处,化雷霆大雨为连绵小雨,黏糊糊地哽咽起来。
韶音瞄了李勖一眼,他正好也在看她,见她眸中露出促狭之色,很快便转了眸。
“阿母”,李勖沉声开口,荆氏不绝如缕的抽噎顿时静了一瞬,“阿母的养育之恩,李勖时刻铭记在心,往后定会与新妇一道好好孝敬阿母。”
荆氏擦了擦眼角,“一家人,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只要你们能过得好,阿母就心满意足了!”说着转悲为喜,又笑起来,招呼韶音入座,“瞧我,一时高兴,都忘了给你介绍。那是你三弟李勉,那是他媳妇阿赵,她和你一样,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好孩子,她叔父便是咱们徐州的赵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