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马场散发着热烘烘的味道,牲畜的体味混合着干草的清香,招来了嗡嗡的蜂蝶和蚊虫,马儿们刚饱餐过一顿,有的闭上眼睛打起了盹儿,有的还在歪着嘴咀嚼槽里的豆饼。
天上零星飘着几多白云,此间静谧得令人昏昏欲睡。
李勖来时,那华袿飞髾的谢氏女郎正歪在干草堆上打盹,背靠着一匹横卧的青骢马,身旁还搂着一匹赤红色的小驹。马儿甚少卧睡,倒是成全了她,成了她的隐囊。那小驹尾巴一摇一晃,不时抽打在她堕在肩头的一捧乌发上,顺便也为她驱赶了蚊虫。
这里的下人都去用午饭了,谢候引着阿姐到马场后便急匆匆地跑回去观看比试,卢镝等人把守在外头门口,竟都不知夫人已经睡着了。
李勖放轻脚步,待走得近了些,发现她已睡得面颊透粉,圆润的嘴巴微微张着,不时翕动一下,像一只吐泡泡的小金鱼。
韶音正做着一个策马奔腾的美梦,悠悠之间自然醒转,睁眼便见到那高台上的威猛将军半蹲在她的身前,正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李勖,我梦见阿桃长大了,我骑着她在一片看不到边的绿草地上飞驰,她跑得特别快,我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就跟飞起来一样。”
韶音还沉浸在梦里,迫不及待将梦中之事说与李勖听。
“阿桃?”
李勖很快便省得,所谓的“阿桃”正是她身旁这匹赤色小驹。这小驹浑身红赤无一根杂毛,唯有前额正中生了一簇桃心状的白毛,叫阿桃倒也还算合情合理。
只是,这名字似乎女气了些,李勖瞟了眼阿桃屁股上圆鼓鼓的两个小肉包,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道:“会骑马么?”
韶音摇了摇头,揉着眼睛道:“等到阿桃大些,你教我可好?我不想要别的马,只想要阿桃。”
她睡眼惺忪,整个人没了平日里那股俏皮狡黠之色,看起来懵懵呆呆的,另有一种惹人怜爱之处。李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摘掉了她发髻上几根枯草,而后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好,从今往后阿桃就是你的,除你之外不许任何人碰它。”
韶音蓦地眉开眼笑,捧着阿桃毛茸茸的脑袋亲了一口,“听到没,往后你就是我的了!还不快谢谢李将军?”
李勖略挑着眉,看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跺跺脚、拍拍屁股,显是已经全然精神起来了,脸上再不见昨晚的怏怏之色。
回营房的一路,韶音叽里咕噜问了李勖一堆问题,李勖一一为她解答。
“别的小驹都生得高大健壮,阿桃却比它们矮小了一大截,我看她吃起奶来也很用力,难道是先天体弱么?”
“阿桃是川马,这个品种都比较矮小,适宜在险峻山地负重而行。”
“阿桃的蹄子外头生了一层肉膜,其他小驹就没有,这也是品种的差异么?”
“不是,那个是蹄饼,所有小驹下生后都有,过几日就自然脱落了,阿桃现在还小,是以蹄饼尚在。”
“好生奇怪,我只听说孕妇产子时有胎盘随之娩出,却没听说哪个婴儿手上覆着一层手饼的,小驹为何要生那东西?”
“……小驹足尖,蹄饼是为了保护母马的产道,防止划伤。”
“产……哦,原来是这样。”
……
“马儿好像是背后也生了眼睛一般,我悄悄地从后面走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它每次都能躲闪开来。”
“不错,马的视野比人宽阔许多,是以战马除了驱驰之外,亦有躲避敌人、提醒主人之用,战场上的将士与各自的战马实是同袍相连、生死与共的关系。”
“我还在后面的仓屋里看见了几条狗,它们可真通人性,竟然知道自己是狗,我说黄狗你过来,那黄狗就摇着尾巴过来了,可惜今日没带些肉骨头给它做见面礼,它回头必定会与同伴说我小气了。”
李勖忽地轻笑开来,“那黄狗的名字就叫黄狗,它是黑狗和花狗的母亲……他们一家子流浪在此地,校场建好后索性就收留了它们……”
他本是个寡言之人,今日却反常地将这些琐事与她娓娓道来。他这人不贪财、不酗酒、不好色,唯一的嗜好便是养这些灵性之物,自觉有些玩物丧志,便赧于与人提起,今日见她兴致勃勃,一时多说了几句,却是意外地投契。
韶音听得入迷,直道:“真有趣,你说的这些倒是比日日燕饮集会好玩得多。”
李勖一笑不答。
回到堂中,饭菜刚刚摆上食案,还冒着腾腾热气。灶下得知将军夫人驾临,特地加了两荤两素四道小炒,都用深色粗陶阔口大碗盛着,油汪汪地点缀着红的辣椒绿的韭花,别有一番粗糙的美感,颇能勾人的食欲。
正待用饭,温嫂又提着食盒送来一甑自煎的梅子汤,说是给韶音解暑。
那梅汤色泽深红,望之如熟透的莓果一般诱人,其中加了陈皮甘草桂枝几味,发汗解表又酸甜合宜,韶音喝了一大碗,顿时觉得胃口大开,连吃了许多炒菜。
只是,那碗糙米饭却只吃了一口就不碰了。
李勖早已熟谙了她的食性,知道她非河内青稻、新城白粳、襄樊蝉鸣米不食,连蒸饼也要坼十字的才肯入口。见她撂了筷子,便自然地端过她的剩饭,几口吃净了。
韶音震惊地望着李勖,“你……你干嘛吃我的剩饭?”
李勖平静道:“我们今日用了六菜一汤,有荤有素,寻常兵卒只有一菜一汤,肉食更是并非日日都有。你剩的这些,已够他们美餐一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