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的声音很轻,听着像是柔软的棉絮,这棉絮在话落时编织成了一条无形的丝线,慢慢地缠绕在上官云的心上,继而缓缓地收紧。
李将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前年我部攻打会稽清凉坡时,半途人困马乏,临时征辟了一户民宅。那户夫妻二人,育有一双儿女,大的七八岁,小的尚在襁褓,四口人身上都有香炉刺青,俱是长生道徒。他们眼见兵勇入驻,自是战战兢兢,苦苦哀求我,让我莫要伤及一对儿女的性命。我当时也如你一般想,告诉他们无须惊恐,我军只是借住一宿,绝不会伤人,还命卢镝付给他们伙食和住宿之费。”
韶音听到此处不由心里一紧,直觉下话里应有个“然而”。
果然,只见李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继续道:“若不是温嫂及时发觉饭菜的异常,只怕我此刻已经埋首清凉坡了。事发之后,那家男人心知难逃一劫,便将罪责尽数揽到了自己身上,接着便抢过刀抹了脖子,余下那妇人手牵着一个怀抱着一个,伏在尸身上痛哭不已。我不忍赶尽杀绝,便命大军即刻拔营,不防那七八岁的幼女捡起地上的刀走上前来,一刀刺向我的大腿。”
韶音忍不住发出了“啊”的一声,李勖摇摇头,“她才七八岁,如何能刺破铠甲?自是徒劳无功。我怜她为父报仇之志,亦不打算与她计较,可我没有料到接下来的事态会变成那般模样。”
李勖的眸光逐渐变得暗沉,“那妇人竟抢过刀来,欲再行刺,一击不成,先是一刀砍杀了大女儿,后又杀了襁褓小儿,随后便横刀自刎。她气绝之前,口中仍念念有词,说的是’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李勖的这个故事震得韶音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她之前也不能理解,为何姑父那样的人竟能蠢到敌军攻城之际仍焚香祝祷、祈求神灵保佑,可如今听了李勖这番话,她终于知晓那长生道流毒之深。
虎毒尚不食子,那母亲竟能狠下心来杀死一双儿女,可知此教的骇人之处。
“长生道全教皆兵,妇孺也不例外”,李勖肃容看着她,“所以,这孩子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上官云的心猛地一坠,几欲夺门而出。
室内出奇的安静令上官云如擂的心跳声显得格外分明。
此时此刻,那之前还口口声声地说“他还只是个孩子”的谢氏女郎沉默了,她不再说话,而是在心中掂量起了他这条小命的轻重,他上官云是死是生全在她一念之间。
韶音自觉遇到了生平以来第二桩为难之事,而那上一桩还是遵父命嫁给李勖。
此时此刻,善与恶、是与非、正义与邪恶的界限忽然变得没那么分明了,她心里有些乱,一时想不清楚、难以抉择,便想问一问身旁之人。
他见过那么多的生死,或许会比她更通透些。
“那后来呢,后来还遇到过那样的情况么?”
李勖知道,她想问的其实是再遇到那样的情况,他还会那么慈悲为怀地选择放过么?还是先发制人,下令凡是长生道便格杀勿论?
战争的残酷远超她的想象,那残酷不止是血肉横飞、尸骨遍野,更是人心的荼毒、善恶的模糊。对与错不再分明时,将军想的只有赢,只有赢了才能活命,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像此时此刻这般反思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韶音从李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复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她忽然蹙着眉问他:“他们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叛乱?”
李勖哑然失笑,他本不想与她继续说下去了,战争的是是非非远非一两句话可以道明,只怕会徒增她的烦恼。
略一思忖,李勖反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们过得好?”
“我、我——”
韶音期期艾艾起来,她方才那句“过得好好的”只是顺口一说,并未认真想过他这个问题。
李勖一笑过后,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浙东肥沃,士族争相圈地,占良田、据山林、建别业,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只能沦为士族的奴仆和佃户,他们过得并不好。”
长生道固然妖言惑众、流毒甚深,可究其目的,不过是靠着这种装神弄鬼的邪术将本是一盘散沙的百姓联合起来对抗朝廷。
这些人被邪术害了心智,竟然连王珩三岁的小孙也不放过,可士族豪强侵占他们的土地、害得他们家破人亡之时又何曾有过半分怜悯?
“你的意思是说,我谢家众人之死都是罪有应得?”韶音骤然反问,她从他毫无波澜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同情叛军的味道,一时难以接受,只觉他那话字字诛心,冷酷至极。
看着他平静的面孔,韶音嘴角忽然扬起一丝讽刺的笑容,“那你呢?人人都说你是北府第一猛将,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令长生道匪闻风丧胆!若不是你,东土之嚣岂会这么快平复?若是真如你所说,你冒着性命危险征战沙场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帮着我们这些士族继续鱼肉百姓?”
李勖苦笑。
兵者,刀也,刀哪有什么意义,如果非要问刀有什么意义,那便是杀,杀,杀!
正因为不想再做刀,要做握刀之人,他方才如此苦心经营。
杀戮早已令他的心肠变得冷硬,若不是今日与她说到此处,他绝不会再费神思考这些无解的问题。他心中有一个近乎缥缈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目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要思考的的只有手段,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