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筠听到动静,不由暗暗摇头,什么也没说,快步回了东院复命。
赵氏默默哭了一场,晚饭时倒平静了许多,除了两眼看着发干外,倒也看不出什么异状。韶音不愿理会她,只作不知下午那回事,入席后笑眯眯地给了李勉生辰礼,乃是一把装饰用的寸把长玉剑,看质地用料极好,应是上乘的蓝田玉打造,以一方不菲的香木盒子盛着。
李勉脸红脖子粗地谢过了阿嫂,又看了李勖一眼,听李勖说“这是你阿嫂的心意,收下吧”,方才安心地将那盒子收好,重新入座。
四娘也为他备了一份礼,是一双由她亲手缝制的细葛足袋,针脚细密,收口绑带处别出心裁地扭了一股蓝线,看着很是美观。
赵氏接过来看了又看,眉开眼笑地与四娘道谢,“小姑的针指是愈发长进了,看这接口处缝得多平整,你阿兄穿了定然舒适!这足袋虽也能去市上买来,可银钱总抵不得家人的一片心意,小姑有心,阿嫂代你三兄多谢你了!”
四娘有些尴尬地看向韶音,韶音与她微微摇头,一笑后垂眸不语。忽觉案下一只大手握了她一下,因四娘还看着,顿时便脸色一红,回手轻轻拧了他一把。
李勖嘴角浅勾,将一箸剔了小刺的鱼肉夹到她碗中。
荆氏的目光都在李勉身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嘴上再怎么埋怨他不上进,心里还是最疼爱的。
三郎是她的头一个孩子,他的生辰自是刻在了做母亲的心上,早一个月就准备上了。李勉今日穿的一身簇新交领袍就是她亲手缝制的,这会儿又教他上前来,满脸慈爱地给他系上了一只五彩香囊,“这是在蒜山上那个浮屠祠求来的,戴上可保我儿平安康健,战场上的刀兵都绕着我儿走!”
李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谢过阿母,“这是小孩子戴的,我都多大了,阿母还为我求这个。”
荆氏瞪着他笑,“多大都是阿母的孩儿!”
四娘插话道:“阿母偏心,怎么就三兄有五彩囊,我就没有!”
“你又不上战场!”荆氏笑着轻拍了四娘一把,“今日你三兄最大,莫要胡搅!”
四娘撇嘴道:“二兄不也上战场么,也没见你给二兄系五彩囊,还说你不偏心!”
这话一出,满屋人顿时都有些尴尬,四娘说完后自己也觉出不对,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李勖微笑道:“二兄不喜欢五彩囊。”
荆氏忙道,“就是!你二兄是什么身份,堂堂的大将军,佩个五彩囊像什么样子!回头等二郎过生辰了,阿母送你个和田玉的!”
李勖淡笑不语。
韶音心中一动,忽然问荆氏道:“却还不知二郎的生辰在几月几日。”
出嫁前她一心想着如何黄了这门亲事,根本没有细看合婚庚帖,这会儿便忽然有此一问。
荆氏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支吾了半天也没说个子午卯酉,“这个,我恍惚记得像是月份”,说着向李勉和四娘投去求助的眼神,那两个却也都是一副懵然无知的模样,双双垂了头不说话。
韶音蓦地偏头看向身旁寡言的男子,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
李勖的两道剑眉浓黑如墨,眸中似有点点星光。他与李勉和四娘都不像,这副英俊的容貌大抵是随了他的生身之母。
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情绪,笑容里带着安抚,温声答道:“正赶上双九重阳日。”
案下那手却不像他的神情那般淡然,已紧紧将她握住,炽热灼人。
“你是五月初一,对么?”
他问她。
韶音点头,垂头掩饰眸中的湿意,小指在他掌心轻轻画圈,写了两个圆圆的“九”。
九月寒砧催木叶,物候的轮换不为人愿所移,时候到了,饶是地气和暖的江南也有了草木摇落之意。
每一个叶片簌簌而落的夜晚,韶音都将九郎以及那些与九郎有关的事说给李勖听。李勖总是听得很认真,大多数时候只是不言不语地默着,偶尔打趣她的刁蛮,或是询问被她一语带过的模糊之处。
韶音说王微之好,他不着恼,说王微之坏,他也不附和。她解不开密麻缠绕的心结,他便耐心地帮她抽丝剥茧,话不多,却总是能一语中的。
每到这个时候,韶音便抿着唇静静地看他,心想若与他相识早些,即便没有这桩婚事,他们两个也会成为极知心的朋友。
这一晚躺下后,他仍是要她讲述闺中过往。
薄薄的两条夏被被阿筠拆洗晾晒了,新换的一床锦被絮了厚厚的蚕丝和细绒,盖在两人身上蓬松轻盈,在这个季节略有些热。
二人同时将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韶音在半空中摆弄自己的手,幽蓝的夜色里玉白的指泛着淡淡的辉光,做出起舞时拟花的不同手势。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
韶音忽然老气横秋地叹口气道,撸下睡前忘记摘掉的臂钏,两只食指一对,将这钏一下下地转起圈来。
与王微之相识的十七个春秋也在心里打起圈来。春夏秋冬轮转,与他斗气、争吵、和好也如岁时节令般轮转、循环,一圈接着一圈,转得多了,便有些令人眼花缭乱,觉得这样的轮回已经漩成了深不见底的涡,这一辈子都无法自拔了。
可是停下来才发觉,这臂钏拢共才有几道弯,往后的时日却还长着呢。
乍然离别之际,光是想想“十七年”就觉得酸涩,过往涓滴成海,似乎是旁人一辈子也逾越不了的大渊。可是这样夜夜诉说,心里那股酸涩之气便如寻得了一个小口,一点点地释放出来,被外头的光一晒,反倒无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