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噩梦……”
李勖的确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在梦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辨不明幻觉还是现实,上天收走了他的灵奴,也一道收走了他的睡眠,除了昏迷之外,他的双眼再也无法合上。他陷入到不明所以的焦灼之中,杀戮和自毁的欲望不停地怂恿着他,他理智全无,只能凭着本能行事。
鲜卑人的弯刀一刀刀地割破他的皮肤时,他竟然觉得很痛快,儿子经受过的痛苦,他也经受一遍,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心安。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做梦。
现在,他醒了,韶音唤醒了他,李勖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他缓缓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她,“我们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阿纨,咱们的孩子没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韶音泪如雨下,捧着他的脸,用纤细的指头为他擦拭眼泪,就像过往无数次他为自己做的一样。末了,她狠下心道:“阿兄,我们还很年轻,我们还会……”
“你住口!”李勖双眼血红,神色陡然变得狰狞,他厉声道:“谁都不能替代灵奴,谁都不能!”
“不是替代,没有人能替代灵奴,他永远都在我们心里活着!”韶音忍着哽咽,“可我们也要活着,我们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李勖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似是笑了笑,随即麻木地自言自语:“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说什么?”
韶音浑身颤抖起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她看着他,觉得这不像是李勖能说出来的话。
“意义?意义……”愤怒席卷了她的全身,韶音柳眉倒竖,恶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李勖,我告诉你有什么意义!结束乱世,统一天下,让孩子的父母和父母的孩子都不再经历我们的痛苦,这就是意义!”
“凭什么!”李勖梗着脖子,像个孩子一样不讲道理,“灵奴已经没了,无论做什么,我儿都回不来了!”
“就凭我的郎君他是个英雄!”
韶音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你给我记住,谢韶音只嫁英雄,不嫁懦夫!我的郎君他顶天立地,不会一跪不起!”
她粗暴地扭转他的头,迫使他朝天上看,“看到了么,孩儿就在天上看着,别让他瞧不起你!”
她身上有旺盛如野草的火气,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雪气,李勖在冷热交攻下打了个激灵,看见漆黑的天穹上高挂着一牙新月。
一瓣雪花落在他隆起的眉宇间,韶音含泪去吻他的眉心,“求你了。”李勖的手臂遽然收紧,抱着她重新站起身来。
“不哭”,他吻她的泪眼,“阿纨,我们继续走下去。”
韶音张口咬住他的唇,李勖激烈地回应她,鲜血的味道在口腔中激荡,他们一生都忘不了这个疼痛的亲吻。
上弦月在头顶悄悄地眨了眨眼睛,渐渐移入云层,雪越下越大,年轻的夫妇在大雪中一起白了头。
……
上党台地。
卢锋部与北魏军在此对峙了数日,几次交手下来,双方互有胜负,各自都在寻找对方的薄弱之处。
北魏不援邺城,反攻上党,实因上党对李勖而言意义非凡。魏王元健卷入这场战事的目的,不是要救燕人起死回生,而是要给李勖致命一击。
太行山脉绵延千里,自南而北纵贯神州,在东西两方分隔出华北平原和山西高原两个部分。八条狭窄的咽喉小道将这两部分连通,称为太行八陉。
这八陉之中,沟通河东地与中原腹心的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和轵关陉均在上党台地附近,谁占据了上党,谁就控扼了自东到西的咽喉。
李勖已经占据了关中和洛阳,如果上党地区也为他所夺,那么李军的轻骑将会在整个中原大地纵横无阻,届时不仅燕人无力回天,北魏亦危在旦夕。
元健御驾亲征,亲自督战上党,卢锋遇到了对手,这几日暂时停止了攻势,转攻为守,耐心寻找魏军的破绽。
连日的大雪在野地上覆了一床平整的雪被,破晓时分,雪地上露出了昨夜行军的痕迹。毡鞋,马靴,马蹄印,车辙……有经验的将领能够通过这些印迹分辨出敌人的数目,卢锋是个中翘楚,不仅估计出了这只北魏军队的人员组成,而且准确地判断出了他们的目的:运粮。
李军沿着车辙悄悄行进,终于在大陉村附近发现了魏军的粮仓,卢锋黑沉了几日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点笑容:魏军的弱点找到了。
元健千里来袭,补给就是他们的命。
卢锋察看四周地势后,立刻做出安排:一小队人马趁黑摸入大陉村烧粮,余下主力分成三路,两路埋伏在敌人必经之路两侧得高地上,准备袭击前来援救的魏军,余下一路悄悄绕到魏军大营后方,相机袭营。
李军将领多是北府起家,他们追随李勖多年,身经百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善于超额完成军令。
灭秦之战中的上官云和褚恭就是如此,这次负责攻打青州和兖州的祖坤也是如此,眼下上官云和徐凌正朝着河套节节推进,若是他们打到雁门关,下一步就是一举攻克魏都城平城,如此,留给卢锋立功机会已经不多了。
当大陉村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时,卢锋心里的火也腾腾地烧了起来。
如果这场战役如他预想的一般,他将摘下北伐以来的最大战果:魏王元健的脑袋。
如他所料,雾气蒙蒙的村路尽头,魏军果然来救粮草了,他们对前方早就设置好的捕兽笼一无所知。
——卢锋吸取了敌人的教训,命部下设伏时绕路而行,没有在魏军视野中留下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