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历历在目,只是……再清晰的往事,也如航船下的滚滚波涛,湮没入大海中,转瞬而逝了。
“欧阳……欧阳……是你吗?”
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叫她,真是奇怪,这船上怎会有认识的人?一转身,胃里翻江倒海的涌上来,似有东西要呕却又呕不出来,眼前一片模糊,天旋地转,仿佛和这个世界永别。
咫尺天涯
整整三天,梅季将自己关在雨庐里,不去军部,不见客,不回梅家旧宅——
唯一一个得以进出雨庐的是副官程骏飞,也见不到梅季的面,又过了两天,从威海来了电报,程骏飞匆匆的赶到雨庐来,听绿槐说梅季在楼上书房,让绿槐去通报,说是威海拍来的电报,加急密封的,程骏飞心底纳闷——威海那边最近并无什么大事,怎么会发加急的电报过来?
绿槐才上去就下来了,说四少要看电报,程骏飞心中更是疑惑,连日来的公文送到雨庐,梅季一一批示了再送回去,倒不曾见对什么事有这样上心的,他心底也知道梅季为什么不肯回军部——一旦回去,必然是要找郁廷益等人秋后算账的,然则梅郁两家毕竟是累世的姻亲,梅季那天情急之下发火是自然的,正要冲着郁廷益下手,如今并不是时候,他心底咽不下这口气,自然不肯回去。
上去的时候梅季正气定神闲的看《高卢战记》,程骏飞知道那是罗马皇帝凯撒所作,正是梅季十分赏识的人物,看他进来了,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威海来的电报?”
程骏飞点点头把电报递给他,梅季接过来拆了封,若不是程骏飞一直留神细看,只怕要以为梅季脸上的笑意和转瞬即过的杀机是自己眼花了,再等他仔细看时,梅季微抿着唇,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份电报,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笑容没有了,杀机也没有了。
梅季把另一只手上掂着的《高卢战记》往桌子上一丢,站起身来去拨电话:“接教育司梁次长。”
程骏飞又是一愣,斜眼瞟见梅季方才一本书甩下去,正好把书案上另一本书砸开,露出下面一张写了字的纸,纸上墨迹未干,显是还没干透时就被书给压上了,墨都有些散,头一句看不清,后面一句隐隐约约的认出来,似乎是“别后方觉爱情长”,程骏飞这才恍然,原来刚才进门时四少气定神闲的看《高卢战记》那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姊夫,公派出国的那些学生,坐的是哪一班船?”
程骏飞在梅季的身后,一丝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不知……出什么事了?他清楚的看到他笔直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一只手摁着桌子角,青筋陡现,“为什么是今天……”,梅季喃喃自语了一句,那边梁纯佑尚不自知已触到了霉头,笑着答道:“老四,不是你说越快越好的么……”
电话啪的一声被挂上,又啪啦的一声,电话机被摔在地上。梅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第一批公派出国的学生,正是坐五天前从天津出发的那一班船……
他倏的起身,程骏飞连忙把视线从那一行模糊的字迹上移开,“骏飞,备车,回军部。”
程骏飞愣了几秒钟没回过神来,明白之后马上立正答了一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回头望了梅季一眼——梅季正从那本书下抽出那张纸,一点一点撕的粉碎。
“少帅,咱们这是……”,程骏飞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有什么要紧事吗?”
“有。”
程骏飞全没想到梅季会回答的这么干脆,梅季侧过头来,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我要杀人。”
梅季往后座上微微靠了靠,阖上眼:“我累了,到军部再说吧。”
梅季走进军部的司令部时,军部上下顿时又是一阵骚动,稍微有头有脸一点的人,大约都在为郁廷益和一干元老们的命运担忧,此次的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郁廷益擅自调兵,人数虽不多,却已有僭越的嫌疑,然而有一干元老作保,是以一众中级军官都莫名所以,再则郁廷益一向是梅季最心腹之人,所以这形势就更蹊跷了。
梅季上午回的军部,下午各路人马就齐聚军部了,除开郁廷益,已退了休的宋钧宪,前两天才从山西赶回来的赵昆山……直隶系内当年和梅方思有些交情的人,齐齐出现,倒不是为别的,只是梅季近来言行大异于寻常,他们也不如早前那样,以为先斩后奏,法不责众,梅季必不至于对郁廷益下手的,现在……没人敢猜测,有什么事是这位四少不敢做的。
“人都到齐了?”
郁廷益稍稍使了个眼色:“有些事情,涉及山东之行的机密,诸位同袍还请先回避一下。”他姿态摆的极低,倒让梅季有些诧异,只是他现在早没了心情去揣度谁的心思谁的算计,心中满满的只有从威海发来的电报:
夫人有孕与胡姓男子于威海港下船。
浑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直冲往脑门,他心中一片茫然,满脑子里回响着梁纯佑漫不经心的答复“汇文大学那个姓胡的学生,你不是说要重点栽培么,我也放第一批了”……
他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什么也不愿意去听,他的耐性已经消磨殆尽——这个胡畔,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他不想再这样和她穷耗着了,他日复一日的耐性,换来了什么?他纵容她和胡畔的会面,又换来了什么?她至今对那个空有一脑子理想抱负的穷学生念念不忘!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一了百了,寻个机会让他消失的彻彻底底,省得他们这般的藕断丝连,纠缠不休,有孕,有孕……他们几个月未曾同房了,这孕从何来?若孩子是她的,这两三个月——也早该发现了,她又怎会对他冰冷至斯?梅季猛的摇摇头……欧阳雨不会这样对他,她不是这样的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