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不知是在嘲笑颜如玉,还是在嘲笑他自己,他也在心底问自己,为了一个虚假可憎的女人,和叔叔伯伯们差点闹翻,再被她反手出卖——绸缪数年的大好前程,险些葬送在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手里,现在——还带着情夫得意洋洋的回来耀武扬威,他却还在为她心痛——值不值得?
颜如玉晃了晃指间的雪茄,头搁在沙发的靠背上,迷茫笑道:“要打击一个人,还不容易么?她最看重什么,你就把什么毁掉——爱钱的,你就让她变成穷光蛋;爱情的,你就让她被心爱的人抛弃;爱名的,就让她名誉扫地……我现在是三样都没有了,四少觉得我还不够惨吗?”
梅季皱着眉,他现在自己心里都不痛快,更见不得颜如玉这个样子,冷冷的讥讽道:“能在结婚之前发现,也算你运气好了,要是等你人老珠黄孩子都有了再抛弃你,你到时候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方秉仁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能把你折腾成这副模样?你的婚讯并未公开,这算是不幸中之万幸,找个由头再复出,你一样是明星公司的台柱!”
颜如玉抬起头,咧着嘴冲着他笑,那笑容里满是萧索落寞:“你以为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出去见人吗?我——我肚子里已有了他的孩子,七个礼拜了,再过一两个月,是人都能看出来了——我哪里还能在明星公司呆下去,这个圈子就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再过两年,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这三四年下的功夫,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梅季这才明白颜如玉为何这样失魂落魄,被谈及婚嫁的方秉仁抛弃,已是大不幸,肚子里还有了他的孩子,这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了,眼下她是情场失意事业也失意,又怪不得颜如玉落魄至斯了。
孩子,孩子——他不可遏止的想起欧阳雨腹中的孽种——他不好过,也绝不让他们好过……
他压抑住翻江倒海的恨意,踟蹰片刻才问道:“那你如今……可有什么打算?需要帮忙的……尽管同我说。”
他现在自己早已是心乱如麻,又哪里有功夫给颜如玉想主意?颜如玉点点头,梅季嗯了一声就告辞了,顾不得外面风大雨大,恨不得飞回雨庐去——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有何面目回来见他?
风骤雨急,也阻挡不了欧阳雨急于见到梅季的心情,从威海下了船,她恨不得用飞的回到北平,胡畔路上还笑话她:“梅总长倒真放心,让你一个孕妇这样孤伶伶的上船,要不是被我们撞见了,让他以后晓得他的宝贝孩子差点因为海上颠簸而丧生,怕不要后悔死呢。”
胡畔压根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去法兰西,郁廷益的手脚是很快的,梅家在法兰西和瑞士都有房产,对外准备好的说辞是陆军总长夫人要继续学业出国深造,只等欧阳雨到了法兰西,便要公开宣布这一消息,船上的医生劝她下船,她心中尚有犹豫——她这样回去了,让梅季如何对军部的那些元老们交待呢?梅季当时同意让她出洋,已是十分之勉强,若是知晓了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只怕,只怕是——无论如何也要和诸位叔伯们抗争到底了,那样子……那样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她还在左右为难之时,医生却来了一句“夫人体质孱弱,若再在海上颠簸月余,这胎儿只怕难保”,她一时被吓到了,急匆匆的在威海便下了船,胡畔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非要送她安然回了北平才肯罢休,路上不免有些抱怨梅季竟放心让她孤身一人出洋,她急急的为梅季辩护:“是我不肯让他叫人跟着的,我是要出去念书,又不是出去做少奶奶的……”
一边说着心里又犯难了,只觉着她和梅季的这桩姻缘,竟是如此的脆弱,明明知道已是放不开彼此了,偏偏不得不顾忌外边各式各样的说法——谁让他们一开始,便是以一对政治夫妻示于人前的呢?她伸出手去,摸着自己尚未见隆起的小腹,竟觉得这里头这一块肉,珍惜异常,不管外人如何说他,如何说她,这腹中块肉总是她和梅季之间,斩不断的联系了,只有想着这些,她才能给自己些许勇气,回去面对直隶的诸位叔伯。
想到先前两个多月,她一味躲在自己的壳里——如同母亲刚去了的时候一般,不由得暗恨自己,如今回头细想……直隶和苏皖之争,已不是一日两日,想来都是梅季一人在周旋,这一回……她想起以前家里大娘同她说的话,说是但凡女人做了母亲,都会变得勇敢起来,不想自己也是如此,欢欣之余不免又有些疑惑——既是做了母亲会勇敢起来,为何……为何当年她的母亲,明明有了她,却要弃她而去呢?
“啊,对了,你可要赶快回去学校做一个登记,不然为了我的私事,耽误了你这样大好的机会,那我可真是太过意不去了”,胡畔一听这才回过神来:“可不是,回去可有的解释了,恐怕还要自掏船费呢!”
送走了胡畔,雨庐里顿时又清冷起来,绿槐欢欣的给她倒茶来:“少爷一定高兴坏了,您不知道,头几天少爷天天板着脸,我可还记得呢,少爷晚饭的时候,提起筷子挟了一筷子春笋,伸出去才想到夫人您不在家,当时就一筷子拍下来了,连着两日踢凳子摔东西的,吓得我们呀……也只有夫人您在家里,才制得住少爷在家里那副脾气……”
“就你嘴甜!”她一副嗔怪的口气,伸出手指在绿槐额上印了一下,唇角虽掩不住的笑意,心里又隐隐有些发愁,梅季这样发脾气,恐怕也有军部内里难以调停的缘故,如今她这样回来了,不知……要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