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黄育芩心情低落地坐在灯下,一反常态还未安寝。周明夷想,监督好他的心情也是很重要的监督责任,毕竟心也是身体的一部分。
周明夷小心翼翼地挪动圆凳,在他的身侧坐下,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黄育芩恹恹地看了他一眼,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径自绕过屏风。
只留下周明夷百思不得其解。
周明夷外出巡视的时候,偶尔经过黄育芩所在的粥棚。黄育芩将袖子高高挽起,留出一截被热气熏得粉红的手臂。头发垂下来了,也丝毫不在意,注视着眼前的热粥,仿佛这才是人生中顶顶重要的大事。
周明夷抬头看看夕阳,便将马儿随手交给随从,吩咐道:&ot;你先带着墨云回去吧。&ot;随从点头应下了。
暮色四合,黄育芩避开人群,向着周明夷的方向走来。黄育芩的背后是黑红的云霞,他的面容隐在余晖的阴影中。他的步调不疾不徐,衣袂在晚风中轻轻荡开。
黄育芩出色的不只有皮相,即便劳碌了一日下来,举手投足风度翩翩。
“今日怎的得空过来,是等我一同回去吗?或是有急事寻我?”黄育芩声音里满是倦意,神色透着漫不经心。
周明夷:“……”
承认特意等他一同回去似乎有点奇怪。
“你哥哥真的疼你呢,方才我便看到他在这里等你呢,快点回去吧,天色不早了。”身后传来衰老的声音,暂时替周明夷解围了。黄育芩越过周明夷的肩头,见到了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席地摆摊。
这位老婆婆的面前摆着数十双鞋,大部分是草鞋,也有小部分是布鞋。老婆婆花白的头发稀稀落落的,在脑后绾成了一颗小小的髻,瘦小的脸颊皱得像橘子皮,手上的动作颤颤巍巍的。
逆着日光,老婆婆看不真切黄育芩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出他的俊秀的脸庞轮廓,对这位年轻后生的好感多了几分。“你的哥哥时常过来偷偷看你,想来是放心不下你。”
“……”还不如不说话呢,周明夷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黄育芩面上敷衍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怒视着周明夷。
黄育芩想到了自己目前处境,周明夷这番动作本是应当,便将视线重新转向佝偻着背的老婆婆。世事多艰,众人果腹十分困难,又有什么闲钱添置衣屡。“老人家,天色渐晚了,怎么不回去呢。”
“我吗?我也在等人。”老婆婆扬起脸,眼睛里仿佛瞬间有了光彩,倒映着落日的霞光。
话说到这里,黄育芩便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正是同伴闲聊中提到的那位施家婆婆。阿婆年纪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后来情深意切的少年郎奔赴京城赶考后,便不再回来。
有人说,少年郎高中状元,平步青云,做了尚书府的东床;也有人说,少年郎路上突发疾病,偶遇富家小姐相助,便委身相许,入赘豪富;也有人说,少年考场失意,遁入红尘,登仙而去。可怜施婆婆一辈子都不曾离开永州,便留在这里一日日地苦等。
那么施婆婆口中的等人,应当是传说中的那位少年吧。这下黄育芩不知如何接话了,识趣地闭上嘴,周明夷好奇问道:“婆婆在等谁?”
施婆婆指着身后的满满一筐的鞋子:“方才不过是我的玩笑话,我只是在这里摆摊,挣些钱,补贴家用。谁知道哪家的懒汉和长舌妇缺了大德,硬是编排了我苦等情郎的瞎话。与其别人编排我,还不如我自己先说了。”
施婆婆和黄育芩都笑了,周明夷不解,疑惑地看着施婆婆。
施婆婆并不打算向周明夷解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话说回来,我年轻时确实所托非人,他和城中的清倌私奔了,后来我嫁给了自己的姑表兄弟,仍旧过了一辈子。”施婆婆的脸上的皱纹笑成一团。
施婆婆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腿脚,准备收摊:“人活一辈子,无论怎么活,总不会十全十美,如果当初我嫁给那人又怎么样,晚年境况也不见得比此时更好些。”
黄育芩摇摇头,不以为然的表情,周明夷更是直言道:“用抢的也好,用骗的也好,总归要试试看的。人不过只活一世,若是不能恣意,又有何意趣?”
施婆婆是经事的人,她打量眼前二人言谈皆是不凡,所求所想必然是常人不敢奢望的珍稀之物,便不再说话。
远处传来凌乱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他们抬头注目,尘土飞扬处,冲出了一匹发狂的瘦弱马匹,它挣脱了缰绳,蒙头乱闯,竟然直直地向黄育芩他们冲了过来。周明夷一个箭步向前,将黄育芩连同施婆婆护在身后,一把扯住马鬃,利落地翻身上马,马儿前蹄跃起,发疯似地想将身上的人甩落下来。
黄育芩悬心吊胆地看着周明夷,只见他紧紧地伏在马背上,随着马儿的挣扎上下颠簸。黄育芩情急之下,向周明夷大声道:“快抽剑割断这畜牲的喉咙!”
周明夷充耳不闻,急得黄育芩直跺脚。“壮士,手下留命!”远处急急赶来一名其貌不扬的汉子,他扑身上前,奋不顾身地安抚着受惊发狂的马儿。
所幸马儿终于安定下来。
汉子连声抱歉,自言是从外面逃荒过来,亲朋离散,现在只有这匹马与自己终日为伴,说着便红了眼眶,周明夷于是放手让汉子领回了自己的马。
黄育芩看着汉子牵马离去的背影,一人一马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细长。周明夷啧啧称赞:“马虽瘦弱,却不是凡品,难怪那人未曾将马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