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夷迎着深秋的寒风,登上新城的城墙,方才一番鏖战,发带被流矢切断,于是他任由墨发在空中肆意翻舞,登高临下,寂寥满怀。直到城墙的另外一侧,传来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周明夷回首温言道:“冯先生也睡不着吗?”
“是啊。”冯先生裹紧身上的外袍,他年纪大了,冷风一吹,早年在边关受过伤的腿部就冷浸浸地疼,也曾求医问药,总不见好。
“越是想要计划周详,却总会发生变故,是我们曾经低估了那位道人。如今打听得如何了?”冯先生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依然觉得空气冷冽。
“那位道人踪迹难觅,似乎有人故意替他遮掩行迹。回来的探子只是说,河南一带自五年前起就一直灾祸不断,先是天干地旱,后是洪涝不休,以至于田里绝收,遍地饿殍。总算盼到风调雨顺的年景,却碰上疫病肆虐,十室九空,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位神奇道人就在此时好似凭空出现,施药救人,不求回报,如今两年有余。这位道人极少露面,据传言道人仪态不凡,慈悲心肠,更是引得无数民众对其来历猜测不断,直说道人是神仙下凡,因而道人在当地名望甚重。”周明夷叹气道。
“道人救人于困厄,实乃义举,将军为何叹息?”冯先生询问道。
周明夷手掌的摩挲着墙砖,感受着城砖粗粝冰冷的手感:“此人恐怕并非善类,根据探子回报,这道士来历蹊跷,自称云游四海,烧符入水,患者只需将符水一饮而下,配以丹药,若是心诚之人,必可药到病除。道士救治之人,痊愈者竟然十有八九。若有身故之人,便是此人心不诚则不灵。”
冯先生道:“丹药是治病的根本,烧符是蛊惑群众的手段,看来此人目的是收买人心。”
“冯先生所说不差,我正是忧心道人此举。”
“方才我听将军说,现今河南一带的民众奉他若神明,假若他要与我们为敌,只需动动手指,自有信徒替他向我们挥拳过来。”冯先生叹道,“若是此道士的势力为朝廷所用,我们却不知其深浅,我们据守新城,恐怕危险了。”
周明夷倏然露出点笑意:“冯先生,道人是敌是友,三日后可见分晓。”说罢,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冯先生。
冯先生匆匆扫过,面露喜色,旋即新添三分忧色。
“对方有心结盟,必然有备而来,老夫对此人一无所知,因而对此事探不到底,将军对结盟一事应当慎重。”
冯先生瞪着浑浊的双眼看向周明夷,周明夷正在思索,沉吟片刻:“对方既然主动示好,我们不明底细,眼下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乌云沉沉压着月色,狂风舞动得更急了,眼看就要落雨了。周明夷温言道:“冯先生,此事我已有决断,我先送你回去吧。”
三日后,对方果然如信中所说,使者到来。
众人早已正襟危坐,等待来使,周明夷食指轻轻叩击桌面,百无聊赖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只见孙一千将来人引至周明夷的面前。
对方显然对自身安全颇为自负,竟然单枪匹马而来。那人站定后不卑不亢地站定,迎接四下里探寻的目光,来使身形瘦削高挑,穿着一身灰色粗布斗篷,内里是寻常游侠的装扮,他将罩在头上的兜帽缓缓摘下,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周明夷的面前。
粗粝的风沙磨砺了他的脸庞,一年前的矜贵稚气早已尽数褪去。
若非仔细辨认,极难将眼前此人与先前名满京华的公子哥联系起来,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站在周明夷的面前,完全不似先前的纨绔模样,周明夷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反而是对方率先向前利落地拱手:“周将军一年不见,英姿依旧啊。”
周明夷心中震惊,早就认出那人,面上不露声色:“我何时何地与你见过。”
“七月半,明月松冈。”明玉露齿一笑,满意地将周明夷面上的微微讶色收入眼底。
明玉落落大方地环顾四周,说道:“小可有些肺腑之言,想和周将军促膝长谈。”
周明夷这才想起,明玉还未自报家门,在座之人一头雾水,正在等着自己引荐,却又想起明玉尴尬身份,只好讪讪地住嘴了。
明玉眨了眨眼,直直地看向周明夷,周明夷只好轻轻咳嗽一声,道:“我与这位公子曾有一面之缘,不过提及两家渊源,却是由来已久。既然来者是客,你们不可轻易伤害这位公子。”
明玉心中悬着的大石落了地,看来黄育芩所说周人杰谋逆案是真的了,所幸这位小周将军通情达理,看来不会移恨与他。
“明玉,你可知我是谁?”周明夷见众人散尽,好笑地看向明玉。袁森,冯先生和李锋闻言皆是满脸愕然,孙一千将手扶在剑柄上。
明玉:“……”
明玉歪着头,看向周明夷,口齿清晰道:“周人杰次子,周明夷,世人都说令尊在黄相的示意下,为我大哥所害,下了诏狱。”
“那你为何还敢来自投罗网?”周明夷不动声色道。
“你连黄相之子都能放过,我又何其微不足道。”明玉笑了起来,仿佛又有当年京华城中纨绔模样。
提及黄育芩,周明夷的脸上的笑容剎那凝滞,当日黄育芩留书而走,只说后会有期,眼下他的旧友现身,自己却为何避而不见?
明玉察言观色,内里却是玲珑心肠,笑道:“他已经回京了。”
京中自然有他的双亲手足,比起同自己一处,不知强过多少倍,更不用提锦衣玉食,高屋软枕。周明夷心中虽是这般想着,然而心中始终散不开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