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才除了有风吹过,静得落针可闻。宣宁不知她怎会听错,可见真的心神大乱。歇了一歇,才敢续下去:“六弟本想等五弟上了仙音楼,再让红菱伺机下手的,不知怎的,他们却到了湖边,掉下去的又是六弟……”他眼前浮现出那一晚的惨状,只觉心有余悸。
若以六弟之名相邀,宣平定然不会上当,宣宁却是宫里人言言知的老好人,是以宣鄞借了他的名头,临期再找个由头先溜回来。这事倘若发作,顶多是宣平不应狎妓,红菱别有图谋,宣鄞有本事令红菱攀扯不出他来。到时宣平失了圣宠,过些时日,宣宁再抖露了宣鄞所为,二、三皇子都没养大,四皇子先天不足,宣清更是不足为虑,何愁这天下不归了他!谁知一朝不测,他前脚方走,不料宣鄞何时也踅了出来,又怎会给宣平觑破了行藏,这些他怎么也琢磨不透。
他压根儿也想不到,宣平去的时候,红菱正在酣睡。他逃席至此,连个鬼影子也不得见,讨了个老大没趣,又何尝见到什么宣鄞了?
宣瑶一手扶额,不胜烦扰地道:“大哥对小妹说了这许多,莫不是想令小妹出首?”宣平有些尴尬,他独自个辗转了半天,觉得这个头非宣瑶来出不可。宣鄞已成水鬼,若不趁此时再除去宣平,实在太也可惜。他的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竟一口给宣瑶叫破,怎不令他又羞又怒。
不过他到底温吞了这么多年,水磨的豆腐,想硬也硬不起来了。只得涎着脸道:“此事我不便出面。九妹身为女子,定不惹父皇疑心。”宣瑶冷笑道:“你想的好,可是与我何干?平哥哥周济了我多少,当时你在哪里?”
只一句,驳得宣宁哑口无言。他一顿足,暗恨自己不察,以为宣瑶巴上了皇后,必非无因,那么此时联手除敌,无非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说就肯的。宣瑶既给他装傻充楞,他不好步步紧逼,反倒不知怎么办好了。宣瑶年小,宣宁不疑有他,还道她当真存着幼稚衷肠,不忍下手,一时倒不好劝转。
宣瑶见好就收,见网放得差不多了,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大哥若真有意结盟,总得拿出点诚意来罢。”宣宁一怔,不自在道:“什么意思?”宣瑶瞧定了一面倚墙而立的博古架,扬声道:“敢问里面的是周大人,还是秦大人?还请出来说话。”
宣宁心头惶急,扯定了她。忽然架子上一阵格格响动,原来那些瓷器玉饰却是定在槅子里的,连根毛笔也不曾摔落下来。那博古架看着由两面榫合在一起,中间一缝,实能通人。那架子腿也并非牢牢压在地上的,而是预先挖了一坑,装了滑索,因与高出的地面严丝合缝的嵌住了,从外头看来,只像摆在地上的一般。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架子从中滑开,中间走出来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来。
只见他拄一根龙头拐,顿得尘土飞扬,一身新崭崭的仙鹤补子,自含一股威势。从眦皮里翻出来的小黑眼珠,极是锐利地盯在宣瑶脸上。宣瑶眼光微垂,盯着砖缝,口中道:“原来是户部秦老大人。”宣宁插在两人之间,忙不迭对秦天吉作揖:“何必惊动您老人家大驾。”秦天吉却一眼也不看宣宁。宣宁碰了个钉子,伸手去拽宣瑶,一努嘴:“九妹,秦大人权倾朝野,我等理应礼遇。”
宣瑶却站定了不动,身子反倒更直了一些。她头一回面对外臣,指尖有些微颤,眼睛却更亮了,昂然道:“闻得秦大人早年治《三礼》起家,‘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定然不会忘了那《三礼》的精义罢?”
秦天吉垂下眼,不晓得在想什么。宣宁急得要将板砖也踏穿了,宣瑶心中也在打鼓。秦天吉扶着拐杖,身子慢慢矮了下去,双膝磕在地上,浑浊的老眼一刻不离宣瑶。双手触地,行了个大礼,带着点姑苏口音,恭恭敬敬道:“微臣参见宁王殿下,阳城殿下。”宣宁忙将他搀了起来,一面出言责怪宣瑶:“父皇特许老大人赞拜不名,佩剑趋朝。连父皇见了老大人,都要执半师之礼。你怎的如此鲁莽,也不怕折了寿。”
宣瑶只还了半礼,秦天吉身躯伛偻,正好跟她对面相视。宣瑶故作老成道:“闻说秦大人心系民生,向来不愿卷入朝中派系之争,现在看来,泾河渭水,倒也未必分明。”宣宁捏了一把汗,秦天吉是何等人,三朝元老,两代帝师,给她一个黄毛丫头,夹枪带棒一顿数落,宣宁都替他搁不住老脸。
秦天吉只是了眼,鸡爪似的十根枯手,拈了一串菩提子,闭着眼喃喃数着,忽然陡地睁开,寒芒四射:“月晕大盛,白昼争光,女主之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东南帝气,该当如是,怪不得我老臣!”宣瑶骇得一退,秦天吉蓦地伸手,闪电一般,将她牢牢拴在身前。宣瑶只觉一条水蛇缠上了手臂,滑不溜丢的鳞介隔着衣物,冰得她一哆嗦。
仿佛幻觉一般,秦天吉的手顷刻又好好垂在身畔。他态度安然地闭上了眼,淡淡道:“好孩子,好孩子,扶我出去。”宣瑶也不知他在喊谁,就被宣宁抢先一步,从后搀着他。一顶青毡小轿,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停在门前。这长秋宫正临着上阳门,只要打点好了守卫,来去皆不易察觉。这般的私会,已非一遭两遭。
撞见了这么大的隐秘,待宣宁回转,宣瑶定是轻易脱身不得。趁他此刻无暇他顾,还不如先失了这个礼数,不告而别了。只是来时有宣宁领路,还不如何觉得,现下一个人走,只觉四处竹林都是一个模样,天已擦黑,竹叶飒飒作响,仿佛有无穷怨鬼在后头追赶。她心上蓦然想起,西北属金,据说以前这一片正是甸师处决宫内人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