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瑶四顾一望,并不见娘和宣清,心下大急,就见随侍杜才人的阿穗,正在门边冲她招手,她又返回入去。不知周氏说了什么,杜才人竟是泪流不止。宣清抱着周氏的腰,晕去了几回。宣瑶见相熟的那个张太医,捧着汤碗在一旁好不尴尬,遂伸手道:“我来罢。”张太医这一天有被骂得够呛,这下撒掉了烫手山芋,不疑有他,对着延禧帝拱拱手,提箱出外去了。
只听周氏道:“……这些年真苦了你们母子了。”杜才人只是饮泣。周氏又道:“你是好孩子,哀家如何不知?只是……只是……咳咳。”延禧帝忙探身向前,殷勤道:“母后歇一会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连连向杜才人使眼色。杜才人正要告退,周氏却不放手:“咳咳,你莫怨哀家。当日之事,若不早日了结,还不料要在朝堂掀起什么样的风波。不单你母子们,只怕西城又要多无数冤魂了。
杜才人含泪下拜,回首往事,不知是感慨多些,还是怨恨多些。终是轻声道:“妾明白。”宣瑶插口道:“娘娘喝药罢。”蒙了白翳的老眼转向宣瑶,如沉在井底的月轮,一动不动。她没有认出宣瑶。
宣瑶强撑笑脸,还待再劝,杜才人已接了过去,试了试凉热,喂到周氏口里。才两三口,黄黄的药汁就从唇边溢出,再喂不进了。宣瑶直眉瞪眼的,看到周氏喉头咕嘟一声,才松了口气,接着脏腑又绞紧了。周氏极安然的入睡了。杜才人连扯宣瑶几下,她还依依不舍,又回望了好几眼,怀着疑虑,心思沉重地跟上了。
宣清已止住了哭,惴惴地看看娘,一眼也不敢望姐姐。宣瑶落在肚里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脚步深深浅浅,身子来回倾侧。杜才人却并无异状,翻墨的夜色里,宣瑶远远看见她头上有了几根银丝。
当夜,宣瑶将将合眼,门外就来报:“太后娘娘殁了——”宣瑶毫不惊讶,正要收拾起身,杜才人却止住了她:“你看着宫殿,回来我和你说话。”她憔悴得下巴颏都削尖了,眼圈泛红,竟是片刻也不曾合眼。宣瑶满心不是滋味,不敢顶撞,唯唯应诺而已。
娘和阿清去了有一个时辰,她和阿穗剪好了阖宫众人佩带的白绦。因有大功在身,她换了一条素色麻裙,随意挽了双鬟,藏过一顶曲笠,只说去慈宁宫,匆匆朝上阳门行去。
骤临国丧,守门的虎弁军只剩了不到一成。内中应有秦天吉的眼线,见着宣瑶,竟是不曾盘问一句,无声地顿开门锁。宣瑶鼓起勇气,迈了过去,这是她长到一十四岁,头一回出宫。望着迂曲的夹道复壁,宣瑶犹豫了一下,放下幂篱,坚定地踏上了黄土飞扬的大道。
隔一条十来丈阔的街衢,迎面几十座高门大第,涌金铺翠一般,晃得她睁不开眼。只觉得初升的霞辉,都被那崚嶒的碧瓦吸入去了,筛落的日光都是惨白寥落的,竟不如那朱门来得鲜艳。贯通其中的街道也是纤尘不染,两旁密密载着垂柳,千百条线结抛荡在清渠中。此名女贞渠,顺着走到尽头,就是赫赫闻名的女贞观了。
不知为何,街上静悄悄的,她却能感到高墙内无数双眼睛,无声盯着她看。将要望到女贞观的金匾了,一道黑影突然跃到她跟前,张着血窟窿似的大口,根根剑齿森然可数,腥气扑鼻而来。她吓得定在原地,腿一转也不得转。忽然一个小厮提住了那黑影的颈子,那黑影竟很温顺地舐了舐他的手。原来是一头半人高的西域獒犬,通体漆黑,两个血红的眼珠骨溜溜绕着宣瑶,还想借机扑上来。
那小厮眼力不弱,见她虽是一身麻布,那质地却不是乡下人着的葛麻,而是织入了棉绒,既轻薄柔软,又能抵御严寒。一时只当她是大户人家出来上香的婢女,敛了骄横神色,点头施礼道:“姐姐好早!”他手劲一松,那獒犬就要窜出去,被他在肚子上踢了几脚,耷头耷脑进门去了。
宣瑶要待不理,那门缝才开一线,就有一声高似一声的呻吟,源源涌进她的耳中,听声口都上了年纪。她略一皱眉,那小厮仿佛看见了似的,欻得挨了上来,央声道:“姐姐行行好。这几个乡下老儿不晓事,敢到天街上来吆喝苞谷,家主听见怎了!奴才小惩大戒,姐姐回去可千万别告诉令主大人。”
这几个人就打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若给有心人听去,当堂上一个本章,不免拖累主人的官声。虽不会当真革职,那晦气不向他头上,更向谁出?
宣瑶一时气愤填膺,揭开幂篱,要看看那几个人是什么模样。小厮却好生失望,原来不是秦太师家“十行金钗”中的翠袖姐。更不打话,转身进去了,合拢门扉。宣瑶无可如何,定睛一瞧,黑题红桷上承着油光光大匾,从右到左,缀着一长串头衔。她逐一念去,道是“钦赐魏国公司徒侍中提调永宁军节度使阮第”,当时存在心里。
两个妙龄女子垂着绯袖,提了一笼熏烛,笑声如银铃入耳,盈盈来到宣瑶面前:“秦太师请公主娘娘偏殿随喜。”到了禅房,四顾洁净,桌椅都是上好黑檀木打成,满室幽香。秦天吉穿一领八卦道袍,束着平天冠,脊背微驼,在那里掷珓子。两个女子请宣瑶坐了,阂紧双扉,携手而去。宣瑶见茶已倒好,还有两色精致点心,吞了口馋涎道:“打扰老太师清课了。”秦天吉头也不回,冷哼道:“茶里没料。”
宣瑶面皮泛红,默默尝了一口,是新春的明前龙井,还未送到御前,这里竟已有了。秦天吉缓缓转身,眼含轻蔑:“你个小女娃娃倒有见地。若非我亲耳听闻,光凭宣宁那蠢货,还不知被你蒙到甚么时候。”宣瑶手一颤,几要打翻茶碗。秦天吉呵呵笑道:“你着什么忙?宣家三代出了几十个废物,还不如一介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