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阿嫦再也不能和姐姐们出去荡舟了。看她们的夫婿雄鸡似的振着翎毛,抖擞得跳上马背,她竟觉着羡慕。大姐对她好了许多,送了许多衣裳;三姐嘴撅得更高了,偏要挑她在屋的时候,装作和人咬耳朵:“俚晓得么?国家大事,皇上一毫子做弗得主。伊格姊姊呀,狠巴巴格,怕死人得势!”啪嗒一声,戒尺雨点般落到她手上:“小姐,见皇上的礼数呢?”
面前这几个嬷嬷都是建宁元年放出来的老宫女,有的熬了半辈子,都没见过延禧帝一面,却将这套礼仪习演了无数遍。阿嫦双膝着地,打摆子似的,头未挨地就提起来了。那嬷嬷如老夫子一般,看也不看,摇头晃脑,拖着长声:“这就对了。《礼记》有言,‘古者妇人先嫁三日,教以妇德……’”
阿嫦一抬眼间,忽地看见门缝边钻进了一只蟋蟀,通体紫红,流光溢彩,两只大触角长鞭似的抖动。她心里喜欢,叵耐老婆子拘守得严紧,倒不易捉空。忽然灵机一闪,朝院子里一指:“呀!我里个爹爹来格!”这话打中了七寸,那些嬷嬷谁不爱奉承秦老爷,一个推着一个,都挤出去行礼。阿嫦合身一扑,那蟋蟀就进了她的袖子。猛不丁肩头又挨了一板:“小姐,休要偷懒耍滑!见长公主的礼数呢?”不料诡计这么快就被识破了。阿嫦扮了个鬼脸,一本正经道:“伊怎么见子倪,倪也还拨子伊!”嬷嬷摇头道:“不对!不对!娘娘怎会反倒给小姐见礼?小姐应当肃容垂首,只比刚才见皇上少磕几个头罢了。还有,皇上听不懂的方音,以后都不可再说。”阿嫦可不是软骨头的大小姐,什么话都依,闻言只啐了一口道:“呸,她是太后么?是庙里的泥菩萨么?弗识羞!”说着,还拿手指刮了刮脸。“噤声!噤声!”几个嬷嬷着了鬼似的,慌地将阿嫦拥到角落,捂着她的嘴,一人一句告诫道:“小姐进宫以后,对阳……阳城殿下切不可有一言违逆。”“背后也莫要说一句坏话。”“皇上倒还罢了,万不能惹这位主子生气。”
直到她憋得眼泪都出来了,几人才放开,犹自抚了抚胸口,惊魂初定似的。谁知她又看着其中一个人的耳廓,奇声道:“咦,你看这是什么?”那嬷嬷只当她故技重施,不予理会,旁边一人却尖叫起来。原来那人大半个耳朵都被一只槐叶大的蟋蟀抱住了,两根触须正往耳孔里探,她虽觉麻痒,还不在心上。此时乍然一摸,惊骇之下,头一仰,直直晕了过去。阿嫦却格格笑个不住。
余人好容易将她掐醒,气噷噷地就要去告赵太太,呼啦啦屋子里就空了。阿嫦嘻的一笑,蹑手蹑脚拐到庖房。里面烟雾腾绕,几个厨娘初还未看见她,她学了几声黄大仙,有一个挥着锅铲,就要来关鸡笼。阿嫦在旁一扑:“桂姊姊!”“啊唷!小姐!”桂月在围兜上揩了几把手,将她拉到一旁:“倪真当发迹了呀!莫忘子姊姊。”阿嫦摆出一副可怜相,央求道:“好姊姊,阿嫦肚子饿死格!”桂月为难道:“老爷弗准侬拨来俚吃,怕子介皇上弗欢喜俚,倪有啥法子噻?”阿嫦捧着肚子,“啊唷、啊唷”的蹲了下去:“不好介!阿嫦格肠子饿断嗄!”桂月只得捧出一钵烧鸡,切得面糊般稀烂:“我里个小姐,莫拖累倪格,撕一块罢了!”阿嫦接到手里,忽然转头就跑,桂月追赶不及,且笑且骂回进去了。
地上散着几十堆柴棍儿,细看是个小人模样,用石灰抹出人身经脉,有踢有跳,动作各异。秦在渊盘膝托腮,不知盯了多久,如何在这一招攻势后迅速回防,他还思之未得。忽然脚下咚的一声,从通气孔落了块楔子形的石头下来。他高声道:“啰里来个坏囡囡落井下石噻?”果然,阿嫦的脸笑嘻嘻从铜格版后探了出来:“阿哥,搓子根线拴上介。”那通气孔开得甚高,秦在渊不知她如何爬了上去,肚里又打什么鬼主意。好在柴房中秸草尽有,他捡了些草秆,编瓷实了,竖着从间隔里塞了出去,另一端依言绑在石头上。阿嫦接过线头,一晃不见了,也不知在捣什么鬼,忽然“当”的一下,那石块长的一边恰好卡在铜格中。她死命一拽,铜版就落在草丛里,阿嫦月牙形的两弯细眼儿才看得清楚。
“俚下来子,倪接格住。”秦在渊仰头喊,一边伸出双臂。阿嫦垂着腿试了试,还得再站个人才到地咧,她却并不犹豫,扑身而下。秦在渊在她腰下一托,竟是一点没震到她,轻轻就放下了地。她手上还抱着一物,烫得双手红通通的,跟蹄膀相似,还死不撒开。秦在渊鼻间冲上了一股香气,原来是她将那钵烧鸡推了过来:“阿哥吃子介,小阿奴奴来庖房才拿来个。”秦在渊嗅了嗅,也不客气,抓起来就大口塞。阿嫦笑得合不拢嘴,抱膝坐在一旁,很感兴味地看那地上小人。忽然肚子“咕”的一声,秦在渊猛然抬头:“阿嫦,俚没吃饱噻?”
阿嫦连忙摆手:“一丢丢儿饿,阿哥吃。”秦在渊端相着她,果然那满月似的面庞,瘦得缺了条边儿。他气呼呼地将钵子一丢:“阿哥弗要个星傻囡囡!自个儿挨饿,出阿哥格丑么?”阿嫦捡起来,袖子擦去上面那层灰,却不开口,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秦在渊见状不对,忙将她摁到膝头坐下,还像小时那样抱着她,微微颠晃着:“阿嫦不哭,阿哥不好,来,俚打阿哥一下子。”伸手一拭,那泪竟是越流越多了。阿嫦俯身揪住他肩头衣襟,蹭着鼻涕,哽咽道:“嬷嬷……嗝,弗许奴奴吃啵。”“啰里来个嬷嬷?”秦在渊皱眉问,一面拍着她的背。“就是……就是……”阿嫦却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