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拉我吃酒,喝醉了找不见路。”瞎奶奶鼻子可灵光,丝毫闻不出酒味,反倒有股腥气,便知小六儿是心疼她,瞒住了什么事。她也装成不知,想起了一事,指指房里道:“今儿午后升大爷来了,找你要上次的什么喜服……”小六儿面上一红,挨着墙根儿往里挪,嘴里嘟囔道:“老乌龟王八,浆糊吃多了吧?你爷爷哪有什么喜服……”
身形一矮,钻进门洞,只见床头柜翻倒着,瓷缸子通了底,破瓢满地滚,气得他跺脚大骂。所幸家什不多,值钱的更是没有,他骂一会儿也就住了声。踩着凳子去够衣橱顶,摸到通风口还塞得严实,大为宽心。瞎奶奶拽灭了油灯,在门口说:“我睡去了,你明儿早点请郭郎中瞧瞧,银子我放桌上了。”
小六儿嘴上“嗯”了一声,心里暗笑奶奶多事,真是,他成什么金贵人了?夜静无声,他缩进毡毯里,一手扯着那袭褪了色的红袍,另一手在被底动作着。方才贴着观音像的皮肤,现下红得发烫。床板嘎拉了一下,他仰面躺成大字,仿佛能透过顶棚,看见满天星子。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
二
这小六儿的身世,京里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父亲打小儿在阮家干活,是个家生奴才,他爷爷,爷爷的爷爷,都是阮家的仆人。到了岁数,家主就赏下一个通房丫鬟,给他的父辈传宗接代。到他父亲这一代,打赏的是一个顶水灵的姑娘,叫晚枫。听说大太太拈酸,提着家公的耳朵,迫着他割爱让人。小六儿的父亲正当年纪,能挑能扛,黝黑的方脸盘,缠一块白头巾,早就有不少人上门说亲。两个凑成一对儿,好比天雷勾了地火,不一年,生下个白胖小子,有人说是老爷的种。家主公贼忒兮兮,趁着夫人不觉,又来缠着晚枫捏手捏脚。晚枫拒之不得,忍辱包羞,小六儿的父亲遂硬下了心,没命价挑活儿,在东街长鼻子巷置办下一所房子。夫妻两个跟管事的说好了,小六儿的父亲早出晚归,上阮府帮工,晚枫搁家看孩子。家主公不死心,越不到嘴越想吃,竟趁晚枫丈夫出门,上家里来逼迫她。小六儿的父亲怒在心头,却又无可如何。阮家世代封侯,高祖爷爷打江山时,亲兵阮奇夫鞍前马后,割股奉君,替高祖挡下的那个铜箭头,现在还挂在旗亭上呢。
晚枫一下子想不开,混混沌沌的,走到玉华渠边,栽下去淹死了。小六儿的父亲离了阮家,家主公在城里一招呼,没有铺子敢要他。他就去修城门的地方拉石块,挣点散碎银子,再赶几十里路,回来给小六儿买烧饼吃。就因了他小时没吃过奶,十几岁还不长个儿。有一天,小六儿的父亲从城门摔下来,死了。他的娘从沧州老家赶来,一步一哭,眼都要哭瞎了。阮家的人还不罢休,想将她撵出去,独占长鼻子巷的老屋。这事闹到了京兆府,杜府尹出来申饬了几句,瞎奶奶和小六儿才住得安稳。小六儿长大了,无处混饭,有时阮家摊派什么活儿,少一个人,他就顶上。仇家寻得紧了,他就回阮家避几天,仇家堵不到人,只得怀恨而返。
今日升大爷遍处寻他,原来是叫他通夫人房后的茅厕。地上拄着两个粪担子,府里的挑粪工赵元宝闹肚子,让小六儿挑出城外兑几两银子。升大爷管这么大一份家,整天拨拉算盘珠子,从白地上都要种出摇钱树。他臭烘烘地回来,阮升忽然抛给他一领新麻葛,浆得硬挺,上身不大不小,甩着两个膀子,前后一瞧,好一个勤腿儿小厮。他将小六儿领到一院从没进过的屋子,庭前栽着姚黄、魏紫,摆一架焦尾琴,端的雅致。阮升敲响了云板,胳膊肘一拐小六儿,眼:“老爷要见你哩,规矩记得么?”
小六儿一捋裤子,脱下便走:“我不见他!”阮升怕了他的绝户脾气,烟杆子一拦,“哎哟”叫着,跌脚道:“祖宗!有好处到你咧!人还求不来。”小六儿一转眼珠,心想,老爷若叫他插手什么亡命勾当,正好从中落几分利。有一回,他便看到畿辅官道上的杆子头儿驻云飞,半夜抬着杠子,鬼鬼祟祟从阮家出来。于是两下系紧裤带,在阶上磕掉鞋跟土,抹掌道:“喊我进了吗?”阮升隔着指缝,看到他衣衫齐整,这才撑大了一点眯缝眼:“跟我后头来。”
进了内厢,微闻女子哭声,他也知道要紧,驻足不前了。阮升回头望望,眼光狡猾:“宫里都进过的人了,还怕我下套害你吗?”小六儿仗着脚下功夫好,见势不对便溜之乎也,又是正当年少,火一点就着:“呸,老乌龟,怕你我是你孙子!”阮升倒没有回嘴,当门一立,一努嘴,小六儿爬在地下磕了几个响头,磕一下,心里就道一声:“这是你欠爷爷的!”
他眼睛尖,一眼便望见地下摔着好些碎瓷片,瓶里的花球骨碌碌滚到他面前,波斯绒毯上一滩水渍。阮广兴犹不解气,嘭嘭又踹倒了桌儿凳儿。他偷眼望去,墙角一个紫衣女子,坦着胸口,正瑟瑟发抖。这时进来一个家丁,打了个千儿:“回禀老爷,人打死了。”紫衣女子一声尖叫,高亢刺耳,满是惧意。阮广兴手指打颤,从鸡皮上拽下扳指,一道翠影,女子项上挨了一下,锁骨发青,痛得她越发大声呻吟。阮广兴一眼也不看小六儿,转过身,对着一幅文待诏的字画,恨恨道:“发卖了你,都太便宜了你!该教你这娼根配了贼,两个一块偷去罢!”
门外吧嗒一声,是阮升将烟嘴嗦得发响。那女子见不取她的性命,抱着阮广兴的腰,被拖着走了一截。老爷一脚踹在她心窝上,她喊了声“啊唷”,楚楚可怜地坐在地上,长发垂在眼前,忽然咬唇一笑,对着小六儿招招手:“好孩子,过来。”她衣襟不整,身上着了鞭的地方轻纱翻露着,隐隐一身丰腴雪肌。小六儿挨近了一点儿,被她劈手搂过,侧脸贴着她胸怀。“你喜欢姐姐给你当老婆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