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的快,话说得也快,其中还捎着莫名的关切。
“候新官。”徐云承又矮了矮身子。
“姓林,名题的?”那红衣人问道。
徐云承点了点头,便被那人扯着袖摆朝前走,边走还边道:
“侯个屁!这些大官折腾人也不懂换些像样的招……嗬!我读了半辈子书就没见过这般荒谬的礼数。”
见门口的侍卫要拦,那人倒也不慌不忙,从容地自袖袋里拿取出任命书,风风火火进了府。他照着新官该循的规矩去拜见冯起前,还不忘回身叮嘱徐云承道:
“耽之,你于廊内等等我。”
这口气听着是没半点要同他商量的意思,徐云承只得点了点头。也不知林题使了什么招儿,平日里那总换着百种花样刁难新官的冯起,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将他放了出来。
那林题出来时还一副病弱的苍白模样,待合上了门又扫去满面倦容,轻快道:
“耽之,我是第一次来平州,人生地不熟的,你送我一程罢?这事儿冯大人准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问问你。”
徐云承一愣,应允了。
二人上了马车,朝这林功曹日后住的宅子行去。
林题见徐云承无言,开口笑道:
“觉着我这人可奇怪吧?一会瞧着像是病鬼似的,一会看着又似是无大碍,精神得很。”
徐云承闻言也笑了,“‘君知天地中宽窄,雕鹗鸾皇各自飞【1】’人间自有百态,哪里奇怪?”
“你当真通透。”林题粲然一笑。
通透?
徐云承脑内忽又闪过燕绥淮那痛苦的模样,一声“你竟促狭至此”好似利刃一寸寸没入他的胸腔,揪着他的血肉,穿破他的背来。
林题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又不说
话,便用手在他眼前扫了扫,“怎么?可是身子不适么?”
徐云承头往后靠了靠,笑说没事,顿了会儿,问道:
“询旷,你怎识我?”
“嗨哟!‘天下谁人不识君【2】’?”林题拿伞点地,“甫十二,一篇《云端》名动京城的不是你?当年你下山,回了趟京城,满缱都的太学生都涌到你常去的那茶楼里听你与友人行茶令、对诗……那盛况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还有……”
林题滔滔不绝,却没提科举揭榜之日,他这状元郎成了那琼林宴上的逃客,骑马跑遍缱都,只为寻着徐云承的一道影子,最后也只能在烟火烂纸中败兴而归。
徐云承闻言只道:
“这般往事不值一提,哪比得上三元郎?”
“那些考官是‘瞎子拜见岳父’!”林题道,“满纸荒唐,谁知竟称了他们的意!”
徐云承闻言笑了,“你这人,将我往青云上捧,倒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叫我怎好意思应?”
“本就踩着实地说话,你听着便是。”林题笑道,“耽之,耽之……你这字可有趣,怎与你的名反着来?”
徐云承隔着官袍抚了抚颈上系着的瑕玉,道:
“先考妣费尽心力,才思得‘云承’一名,如今故人不再,世事仍旧。耽误耽误,何事顺?我便遂了这命途,自取‘耽之’二字。”
“耽误?我不信。”林题用他那双明眸直直地盯着徐云承,“那在泥塘里翻滚之人只会是我,不应是你。”
“何出此言?”徐云承对林题那有些萎靡的念想感到困惑,“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比才情,难分伯仲。若言治世,这么多年我不过一个芝麻官。你我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值得你如此高看我一眼?”
“万般缘由,犹重其一。”林题握着伞的手攥紧了些,“你听么?”
“愿闻其详。”
“你才气顶天,又心怀苍生,而我呢?”林题干笑了声,“你许会觉着我在赌气,但……我实在已无心以满腔豪情浇灌魏这棵朽木,自打那群权臣将我祖母逼死后,这里已无我的归处。”
徐云承垂了垂眸,“朽木未尝不可抽新枝……这魏家天地如此辽阔,你会寻着你的归处。”
“找不着的……朝堂不容我。”林题苦笑着,“那么我也不愿再容这魏家天下。如今我宁愿在泥潭里束手打滚,也决计不想豁了命去为那群疯臣谋一个太平盛世,他们总得尝尝苦头!”
徐云承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劝他,只道:
“与我同行不好么?”
“耽之,你生就一副正直骨,那便蹀躞万里,莫要惧水深夜黑。”林题道,“还有莫要再劝我。若是往昔,听闻你这大才子愿与我这无名之辈同行,我定会欢喜得连命也不顾,只管随你去闯荡,但我如今已是身心俱疲。”
“耽之,我生就贱骨,幼时爹娘将我抛在街头不管不顾,若无祖母,我恐怕半辈子都在跟野犬争食。我原想待我及冠为官之后,定能脱下一身贱皮囊,让我祖母过上好日子,可谁料仍是逃不开乞食的命。从前是为了饱腹,后是为了挽魏家于狂澜,可谁料竟害得我祖母被奸人杀害……”
林题朝他笑,那双眼倏然有了几分浊,里面有恨,有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与疲惫。
“那时我便知我的命握着却改不了,还不如当一个颓唐仙来得痛快……”
“既然圣上逼忠臣作狗,那么我不愿再做忠臣,就当一条泼皮狗,摇尾乞怜,坐吃等死。”
林题之言铮铮,无一不在要徐云承明白:他这人,已走到了崖边,拉不回来的。
鸿门宴
稷州向来安定,大多时候龛季营里都没什么大事儿,但日常练兵可不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