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洛宴平阅毕,随手将信件丢入一旁的火炉中,他从怀里掏出点碎银,客客气气地塞到驿吏手中:“阁下不远万里送信,有劳了。”
驿吏推脱着,但洛宴平却分毫不让,只能勉强收下:“大人有心了。”
打发完驿吏后,一道声音自幽微之处响起:“君子一言九鼎,执金吾大人应当不会食言吧。”
“怎么会。”洛宴平轻蔑一声笑:“自宫变之日起,我就再无退路了。”
崇德殿的重建进行得如火如荼,刘珏一时兴起,携着家眷一同去凑热闹。
他压抑太过,陡一松懈,只觉得人生万般自在,不枉他伏小做低,忍气吞声了那么久。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爷看着,当真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靖王妃掩唇而笑,她牵着小世子,与刘珏并肩而行。
刘珏唇边抿着笑,喜色不言而喻,他摸了摸小世子的头,循循善诱:“玉儿,你切记,小不忍则乱大谋。性情坚韧不拔者方能成大事,心浮气躁者往往败于细枝末节。”
小世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身后峻伟的浩大工程所吸引。王妃见这父慈子孝的一幕,笑意更胜。
刘珏意犹未尽,正欲再开口时,却听见一阵惊呼之声。
“王爷当心!”
已经来不及了,一根巨大的殿柱正对着刘珏所站的地方,轰然砸下。
殿柱在小世子澄澈清明的眼中不断放大,他看见父王惊恐的神色和母妃低低的喃喃。
“不——”
殿柱轰然砸下,小世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全力将刘珏推开,刘珏不可置信地回头,竟不敢相信九岁稚童能有如此气力。
“玉儿——”
烟尘扑面,不少官员心急如焚地赶来,却还是看见了漆红的廊柱之下缓缓渗出的血迹。
刘珏站在迷迭的尘雾中,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稚子被砸得不成人样,王妃疯了一般扑上去,失声痛哭。
变故左右不过一瞬之间。
他忽觉遍体生寒。
原本定在春初的登基大典因世子横死被迫推迟,靖亲王自此闭门不出,任由窦云在府外跪了三天三夜亦不宣见。
“大将军请回吧。”王府的下人见窦云挺拔地跪在雪地里,不由劝道。
窦云眼神微动,哑着声音说:“王爷仍不愿见我么?”
“痛失爱子,饶是寻常人也难以承受,更何况王爷这等仁心宽厚之人。”下人叹了口气,道:“再者,王妃体弱,当初生下世子的时候,医官便断言王妃再难育子。王爷王妃伉俪情深,由是对世子爱护有加,连寻常蹭破了点皮都要严加责问下属,更更遑论如此大祸呢?”
窦云沉默许久,身后洛宴平撑伞牵马候着。眼见窦云直起身来,他忙迎了上去。
窦云甫一站起,就因着双膝剧烈的疼痛差点又跪了下去。洛宴平眼疾手快地扶着摇摇欲坠的窦云,替他拂去沾衣的雪粉,低声道:“将军,回府吗?”
窦云昏沉地点了点头,任由洛宴平扶着上马。洛宴平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因着丧事陷入沉沉死气的王府,牵马走了。
一屋幽暗中,刘珏身披缟素,闭着眼,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
一阵穿堂风过,白练如鬼魅般扬起又落下,拂在屋里停着的棺木上。
王妃的声音已经哭哑了,只时不时发出一些凄厉变调的哀嚎,久久回荡于静谧的屋内,刘珏听着呜呜哭咽和着呼啸的风声,心下便如这凛冬一般悲凉。
她趴在沉重得棺木上,几欲晕厥,却还是低低自语着:“我的玉儿,母妃要为你报仇”
刘珏睁开眼,眼前是浓到化不开的墨黑,他颤颤吐了口浊气,起身想把王妃扶进屋里休憩。
“王爷,节哀。”一道声音自缥缈的虚空之中缓缓响起,刘珏登时汗毛倒竖,他揽着王妃,警惕地环视四周,声音因过度紧张而微微不自觉地颤抖着。
“不必过问我是谁。”那道声音道:“王爷只需知晓我是来帮你的。”
刘珏无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并未吭声。
“世子惨死,王爷当着觉得这是天意,而非人为?”
刘珏眸中微亮,随即暗淡了下去,他自嘲一笑,苦涩开口:“知道又如何,孤立无援之身,便如藤蔓攀附于高位之上,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斩草除根。孤果真体会到了高处不胜寒之意,与其日日担惊受怕朝生暮死,倒不如做个寻常人家,清苦一生,倒也自在。”
“他”,两人都心知肚明,普天之下,除了窦云,再也找不出权眼通天的第二人。
“王爷此言差矣。虽说大将军只手遮天,倒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王爷为皇室正统,民心所向,只需一声令下,八方来朝,王爷又不是烽火戏诸侯的昏庸无能之君,何愁无援呢?依在下看,真正独木难支之人,不过大将军一人耳。”
“在下可是听说,近日未州,沧州蠢蠢欲动,欲以清君侧之名联合各地州牧,肃清朝野呢。”
那人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回荡在暗室里,刘珏垂着头,神色不明,唯独紧紧握成拳的手暴露出了他心底的惊涛骇浪。
凄厉的寒风刮过沧州边境,黄沙连衰草,绵延至无边辽阔的天际。
彼时天色将明,喷薄而出的晨曦微光破开黑暗,如碎梦浮金,广袤地洒向低垂渺远的草原。
朵颜站在帐外,抬手压在眉上,极目远眺。
远处浩荡大军压阵,代表昭朝的旌旗随风鼓动,烈烈如焰。为首之人鲜衣金甲,手中长戟一横,硬朗的喊声响彻天地:“全军随我号令,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