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舟靠近了些,孟微之跳到孟如海身侧。他见孟如海仙骨并无伤,便放心道:“你去鬼哭滩……去还珠浦吧,这些人我来劝。”
“我看过了,还珠浦已无恶鬼,无冤魂。”孟如海叹着,指向自己额头上的红符,“着急的是这个——它竟把我的灵力给封了一部分,我取不下来。”
孟微之伸手一扯那红符。果然,那红符一离开孟如海的眉间,就像自己有了主意一般,飞也似地黏了回去。
“这是焉阙的血吧。”他迟疑道,“似乎还残存了些灵识,要不你……说两句?”
孟如海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扯着那红符,当着孟微之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心中飞快地盘算一遍,只低声道:“你下来。”
红符卷了卷他的手指,不动。
“我不扔掉你,带你走好吗?”孟如海冷汗下来了,“别这样。”
他一说“带你走”,那红符便松动了,接着飘落到他掌心,缩成了一个小人的形状,跳到了他肩头,歪着身子朝向孟微之。
好像焉阙刚化形的时候。
“多谢江宗师!”那群修士爬了起来,对着江南树行礼,先前与孟如海同舟的老修士道,“既已至此,不如同道?”
“还同道啊,你们不回去?”江南树挑眉,遥遥看向孟微之,“南海险境于诸位而言,可是有去无回。不如就此罢休,别找神魂了。”
孟微之只闻灵台间音讯一响。
“快赶他们走。”是江南树的声音,“等到晚上,没人能保证他们每个都能留全尸。”
似曾识灵台方寸
“既然已经到这里,就没回去的说法!”一个修士浑身是伤,在众人中高喊道,“我辈修道多年,举头三尺不见神明。若能得见神魂,此生无悔!”
孟如海喉头发紧,看向自家大天尊,却见他盯着海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转头同江南树对视,听那小子笑道:“尔等求死,那就请便吧。”
胸中滞住的一口气终于出来了。
船队继续向东。孟如海正在走神,忽见江南树落到了自己与孟微之所在的木叶舟上。木叶被踏得一晃,孟微之是仿佛从浅眠中惊醒,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舟上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孟如海不知道该看哪里,瞧着江南树拨那串绿珠子。他差点就开口和这木头精说话了,还好及时忍住,将自己的袍子揪出一道痕。
良久,他道:“我想看看策魔印。”
江南树一点头,将衣领拉开些。向孟如海这边靠过来的刹那,孟微之抬手猛抓住他肩膀,将他狠狠按回了原处。
脊背叩木叶,闷响一声。
少年手臂纤瘦,却因承着神明之力而青筋毕露。他按着江南树,一时没松手,却什么都不说,只眉尖微蹙、注视着面前青年的眼睫。
“大天尊”
“为何动气,我做得不对吗?”江南树抬眼看过来,“他们自有他们的因果。毕竟你此时已元神归位,到底不是凡人,神不宜直接干涉凡间的因果,只能劝诫吧。”
孟微之缓缓松了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道。
他缓缓靠回原处,靠着自己的药挑子闭上眼。日头火辣辣地晒下来,耳畔有海波声,不远处那群修士开始脱罩袍,发出窸窣碎响。
掌心抵在心口,神魂分毫不动。
方才手触及江南树的刹那,触到的那重封印屏去了脉搏的疯狂跳动。他知道自己的失控——若非结契,不得通灵台,他灵台间往来的向来只有诸天仙神,如何会多一个江南树!
但倘若是故人,怎会不动神魂?
若是那位故人
孟微之心口一刺。海上风渐烈,他的心神被乍然吹回千年前云涌电闪的天穹之下,那少年神明如白羽般坠落,坠落,而造物者不可言说的绝望在刹那弥成即开即落的白桐花。
绝不是他。
他甘愿舍身补天裂,澄明二千载,绝不会放任自己因执念怨恨而成魔。
就算成魔,也不会
脊背上忽落了几丝凉。
孟微之抬头一望,那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忽而风云变幻,密云聚拢去来,随风飞快地移向东面。船队离那蜃螭遗骨所在越来越近,却不见那森森龙骨,只能看到一团海雾笼在那处,如在鬼哭滩般,于广阔海面上显得尤为扎眼。
所有人都紧盯着那一处。孟如海以为他方才真睡了,这才开口道:“前头可是龙骨山?”
“不错。”江南树望着那处,“仙尊,我多年前到过南海,曾听闻一个传说。”
孟如海听到那一声仙尊,差点没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他愣了愣,余光瞥见孟微之正在看着江南树,那浑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只一瞬,之前那滴将落未落的冷汗淌到他颈窝间。
“什么传说?”
初元不会认出江桐了罢。
若是如此,倒也不是最坏的情况——直接和盘托出便是,既能为焉阙平反,也好和故人相认。可孟如海深知,执念成魔的这位有不少自己的打算,他也不指望江南树会一心为焉阙作证,只是依照其所言,处处遮掩,替这世间的一缕游魂抹去行迹与身后的一切。
在千年前,他本与江桐没有任何交集,却在千年后因为一场天裂所遗的祸害与沉冤被绑在了一处,不得不共进退。
他不了解江桐——无论是神是魔,有时甚至不明白他究竟所指为何意。
“我听闻,那处白日为龙骨,黄昏则为蜃楼,其中楼阁错落、人影憧憧。”江南树一笑,故意高声说着,“海中行舟人,见琼楼玉宇烂然,往往为其所惑、身入其中,一夜之间,为白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