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两侧族人无不惊诧。自从十九年前双面大公被除,虫岭一代便再无主神庇佑,只能暂且尊奉南海救苦仙尊。如今,这怎会平白无故多出新神?
“此事或许不妥……”
“明白了。”陈丹迟开口,将纷纷的言语一瞬间掐灭,“我这就带你们去开平泉寺的正门。”
家主年逾古稀,行动不便,竟要亲自为这两个南海人开平泉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不解,看陈丹迟拄着拐杖向前走去,也忙不迭地跟上。孟微之被簇拥在他们之间,余光瞥见江南树正仰面望向万仞台的方向,不由地轻叹了声。
只是略施术法,孟微之和江南树这两人,就好像从未在吴郡出现过。
直到他们踏入平泉寺,一切才算数。
山门一开,满庭落叶乍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赤黄相间的旋。孟微之踩过枯叶,又沾了满身秋色,抬眼向上看去,只见灿阳之下“天王殿”三字已然斑驳,旁侧生出一个家燕的巢穴。
他望入昏暗的殿内,肩头一松,回头笑道:“此地甚好。”
岁月真可欺。
肆意从头越,又是十九年。
“之后要多劳二位道人费心供奉。”陈丹迟拱手道,“保我吴郡,风调雨顺、福生无量。”
众人一并行礼,孟微之、江南树也抬手回礼。喧闹渐渐散去,陈丹迟拄杖方要走,回头向人群中一指,道:“琅玕,你留在此处,帮人家将庭院打扫一番。”
“是!”
自一群乌压压的人里头冒出一个着鲜衣的青年,身材高挑,筋骨强健,向一旁去拿了箕帚。孟微之看见他,只觉得小小少年仿佛数日内忽成七尺男儿,一时没挪开眼。见琅玕望过来,他没忍住便道:
“秋寒侵体,可否康健?”
琅玕自然听不出他的意思,只笑道:“陈某幼时逢妖鬼,幸得神明庇佑。渡过此劫后,再未有病痛。”
等到庭中落叶被扫开,江南树将琅玕送出去了,回眼看见天王殿中点上了灯。孟微之不知何时爬到了梁上,正在修补那屋顶的裂缝,看着很是心无旁骛。
江南树就在不远处看他,目光偶然一落,点在那神台上——自己前几日还在那处静卧养神,而此时,那神台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其上凭空多出一尊造像。
木石质,素白袍,手持枝。
这是江桐还是虫岭主神时,随处可见的造像。
他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孟微之仿佛是故意不看他,许久才垂眼望下来,伸手向江南树要浆糊。
“就当没有这一千年。”他轻轻道,“我许你元神归位,好不好?”
我所求
眼前人的这副模样,对江南树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
以往是漠然、最坦荡、最无情的那一个,此时却不厌其烦地带着无限的珍重与谨慎,在他面前不断询问着相似的问题,好像在无意识地求那一句承诺:
留在我身边。
江南树自认为有情于此人,且是不顾神格、一往情深,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同初元间会有“情”一字。揣着自己的心,他暗自思量过的唯一达意之事,就是剖神魂、归原主,让他心中唯一的真神明能不待于任何事物,千年万岁独步世间。
可孟微之是如何至善至纯至真之人,他说不要就是真不要。他开口要的,是江南树扔下那成魔入局的一千年,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如此,江南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坐在神台上,看着孟微之将浆糊往屋顶上抹。前夜的一吻落在唇边,他惊得忘了回应,那僵硬的感觉似乎延续到此刻,叫他时常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副身躯本就是块顽石。
“我本以为你陨落是天道之意,从未想过你会回来,一千年也就这样过了。”孟微之道,“我点化过太多神,你活得太短,换做以往,我都来不及给你取名字。”
“那是因为你想要一个能继承你所思的天地共主,将我带在身边好久。”江南树笑道,“叫你失望了。”
“尘世的千年万年,我都不觉漫长,却很难捱。”孟微之补好了那裂缝,用手按了按,“你在的两千余年,时间却好像过得极快。”
好像时间会被冰封凝固,又会消融似水,叫人感叹一句“逝者如斯”。
“凭这一点,”他垂眼道,“我本该再早些认出来的。”
风乍起,冲涌穿堂,仿佛要吹来那一场陷在记忆深处的阿难业火。骤雨砸落,恶鬼哭号,地裂方平,枯桐树又生新叶。金盾寂灭,红符镇鬼,那指尖的温热落在眉头时,本就是神魂震荡。
彼时孟微之在雨中仰起头,带着些戒备看向江南树。耳际只是雨声,可分明就是在那一刻,时间重新开始流淌。
浩浩汤汤。
他此时说罢,叹了口气,要从房梁上跳下来。方朝下一跃,本来在下边愣神的江南树忽而惊起,飞身扑过来,一把将他接住。他抱得那样紧,却猛地松开手,仍移不开双眼,好像要把孟微之这块冰给看化一般。
孟微之按着他双肩,颇有些不解地沉默片刻,道:“怎么?”
“你说了这样的话,还要问我怎么?”江南树哑着声道,“可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如何对你了。”
他只为自己选过一条绝路。
“原来大天尊也有私心。”他心中如有鼓乐大作,却仍说着故作无知无觉的话,“宁可要我永被执念折磨,也要我留在你身边?”
“你不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