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衣眼下对宋先生更加崇敬,方才王端是当局者迷,而她这个旁观者却清的很。宋先生的话可谓一针见血,指出了王端的不足。
王端出身名门,自幼锦衣玉食,学的也全是世家清流那一套。既然没有接触过百姓,那么提出来的建议不过就是纸上谈兵。从这篇文章就能看出来,虽然有天生的名门出身的眼界,却算不上务实。
谢云衣望着王端,心中微叹。此人当真是她遇到过的最负才华之人,通身气度更与她人不同,可出身名门这一条既成全了她这通身优点也成了她天然的枷锁。
宋先生见王端听进去她方才的话,心里也是高兴的。一个人从出生就长在一个环境里,受环境影响的东西很难改变,许多人甚至一生都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之处。
王端能够去思考,已经十分不错。
“谢云衣。”宋先生欣慰后,也没忘记叫谢云衣上前。
谢云衣早就等着了,虽然自己写完后心里对错漏之处已经有些数,可终究比不上宋先生的指点。
“你的文章算作最佳,既没有张敬那般中庸也没有王端那般泛泛空谈。”宋先生先是肯定了谢云衣的优点。
“多谢先生夸赞,学生愧不敢当。”谢云衣当然不会因为夸了自己两句就洋洋自得,而是谦虚地等着宋先生的后半句。
“你的文章颇为务实,条理颇为清晰,看着倒有几分朝臣奏疏的模样。可惜,你的文章观点太过扎眼,且文字写的还是粗糙。”宋先生看着谢云衣写的文章,也有些惋惜。
“先生,写的像奏疏不好吗?”谢云衣觉得文章扎眼和行文粗糙是事实,自己也承认,可是像奏疏有什么不好就不太知道了。
“如果这是考试,你的主考官将是评判之人,自然也是官员。作为官员想看的是青年才俊,而不是一个官场上的古板同僚。”宋先生斟酌后叹息道。
这个朝代,虽然改诗词歌赋为小道,主考经义策问之类,终究还是继承了一些前代遗风,喜欢文章华美,而不是平实地像份奏折。
谢云衣听罢,才猛然醒悟过来。若不是宋先生如此说,她自己是怎么也想不到像大臣奏章有什么不好的,一如议论文,基本都是简洁精炼,一语中的。可惜这个时代不是现代,需要的也不是简练,而是文章华美言之有物,哪怕通篇都是堆砌而已,也要比其他文字朴实者好上一些。
谢云衣拱手作揖,真心感谢这位宋先生的教诲。宋先生说的一席话不仅指出这篇文章的问题,更驱散了她前方路途的迷雾,指明方向。
宋先生颇感欣慰,神色柔和些许,让她退下了。
今天的课,宋先生没有讲平时的诗书,而是将时间全部花在帮学生改文章上。
本朝十分注重策问,甚至有一位因诗词经义都不算上佳者,会试时仅排一百八十四名,却因策问上佳殿试时被提到前十之列,一时天下学子轰动。
课毕,谢云衣待所有同窗离去后找到宋先生。宋先生正欲回转书房,看到谢云衣也颇为惊奇。
负手而立道:“可有何处不通?”
谢云衣笑着摇头:“学生虽有些许疑惑未完全通窍,却也知学而不思则罔的道理。今日学生找先生是有其他的事。”
她一身长袍,十分朴素无华,奈何身姿实在挺拔,硬生生穿出一种风姿。宋先生罕见地看到她眉眼含笑的模样,此刻倒才发觉众多学生中,谢云衣的年岁最小,只是个少年郎罢了。
宋先生此人,人人提起都言古板严厉。却不曾想如果她当真古板,如何会以一介举人身份回这偏僻之地做个小小的教书先生。
那时候,她也曾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也是个打马游街的少年。
“过来坐吧。”宋先生指着凉亭,率先前去。微风吹起她的墨发和衣摆,跟在后面的谢云衣看着宋先生的背影。
这便是这个时代所推崇的名士风流罢。衣袍随风,自成风姿,通身清贵。
谢云衣不知宋先生带自己去凉亭有什么用意,就规规矩矩地垂着眼帘,跟着宋先生的脚步,一步一步往上走着。
凉亭的台阶缝隙中长了许多青苔和青草,走在上面未免湿滑。谢云衣跟着宋先生走过三十三级台阶,来到凉亭,上头的风更加大了,也多分凉爽。
宋先生随意坐在一处石凳,又指着旁边的石凳道:“坐。”
谢云衣依言端坐而下。
宋先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由近及远,望向黄昏中温暖浓烈的云,飞鸟飞向天际。
一晃眼的功夫,她不再是那个有着许多理想的少年,已然成为老学究。
这些值得吗?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宋先生眸光悠远,衣袍被微风悄悄卷起。
“说吧,何事?”过了片刻宋先生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换成平日总见的严厉神情,一丝不茍。
“学生无事,只是想感谢先生一语将学生从歧途拉了回来。”谢云衣拱手,神色谦虚,令这句普通的客气话也格外真诚。
故意下课不回,前来堵自己就如此简单?什么时候这孩子也学会虚伪了。
想着想着,宋先生便突然哑然失笑:“你不必多加顾忌,有什么事就说罢。”
虚惊一场
作为老师,她倒有些看不懂自己这个学生了。从前的谢云衣虽少言寡语却并非谋定后动之辈,无状之事频频有之,如今却稳若泰山,实在不似从前之态啊。
好在宋先生半是忧虑半是欣慰,倒也没想到眼前学生早已换了个芯子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来,权当谢云衣抛弃过去开始新生的改变,只是心里未免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