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纹章瓷,年代又早了点。”张若仪说。公认纹章瓷始于明嘉靖。
张若仪让言夏回信裴约,时代鉴定为南宋中期,窑口是定窑,上品——“如有完整器,盼再告知。”
言夏找到第二块拼图在几年之后了。
相比东西方的贸易交流,中日之间显然要早得多,也频繁得多。在南宋时期,从官方到民间,航道都已经成熟,无论是明州港还是杭州港、温州港、泉州港,都有无数的船随时扬帆起航。
一个有趣的故事,发生在平清盛的时代。
鸟羽天皇父母早逝,由祖父白河法皇抚养成人,他迎娶了白河的养女璋子,六年之后,他们的长子崇德被立为天皇,鸟羽被迫退位为上皇,这是日本史上罕见的法皇、上皇和天皇并举的时代。
据传崇德不是鸟羽的骨肉,鸟羽厌恶他,称之为“叔父子”——昭然若揭。
因此在白河死后,鸟羽便迫不及待逼崇德让位于两岁的弟弟近卫天皇,若干年之后,近卫天皇无子早夭。
这时候鸟羽法皇又想起了被他流放的长子崇德;他有意复立崇德或者崇德之子,但是遭到了藤原忠通反对,最后立了第四子雅仁亲王,也就是后白河天皇——这时候已经走到了镰仓幕府的时代。
皇权之争,骨肉倾轧,史书里记载了足够多,言夏也不觉得稀奇;
直到去年春拍韩慎去日本,她作为助手随行,看到藏家尺牍,据说很有可能是藤原忠通写给妹妹藤原得子的信,是残笺:“……无法预料的风暴,那批瓷器和丝绸,可能永远都抵达不了京都了。”
不知道为什么,言夏从这两行字迹里读出愉快来。
当时心里“咯噔”一响。
都说当时鸟羽法皇拟与崇德修好,曾写经文乞求他的原谅,承认“此乃吾子”;而藤原得子正是近卫天皇的生母,也是在她的一力支持下,才有后白河天皇的上位,后白河天皇因此视她为义母。
阴谋论一下,如果当时鸟羽法皇想赏点什么贵重之物给崇德这个倒霉的儿子作为补偿,恐怕也会被中途拦截——就好像后来他病重,崇德想见他最后一面,父子和解,却被无情阻拦一样。
而另外一个巧合是,镰仓幕府,正是日本家徽的起源时间。
言夏给张若仪发邮件:“日本有没有可能给我国下单,订烧纹章瓷?”
张若仪很快给了回复:“当然有。”
张若仪认为在古代中日之间的贸易往来中,遇上风暴都不稀奇;但是日本的订烧瓷碰上风暴,沉于东南亚的海底,就有点匪夷所思了——“除非是从泉州港起航,那还得风向对得上。”
“不排除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可能性。”言夏说。
她未尝不知道这是异想天开。不过我国古代有着全世界最详尽的天气史。她在繁杂的地方志和笔记中找到可能的年头,最后锁定海域——但是仅靠资料推不出现场,她缺少最后一块拼图。
直到周朗把它找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郑先生的船队一直找不到它的原因。”言夏这样和杨惠说。
杨惠哑口无言:几乎所有人都预判是从广州出发开往西方,类似batuhita号的体量。当时大多数东西方贸易都会在室利国中转,所有理所当然的方位都勘探过了。没想到竟然是泉州去日本。
“如果这样理所当然,那也不至于沉睡千年。”言夏露出轻松的笑容。
事实上并没有那么轻松。
大量的计算和探测,不断纠正的方位。言夏几乎是住在船上。但是到年尾,再苛刻的资本家也不能不给人放假。
为了不让人好奇她为什么不回家,言夏搬回了之前的酒店。
酒店里也都是新春佳节的空气——那和圣诞节又不一样。东方人过圣诞纯属凑热闹,但是华人过年是认真的,祭灶,迎神,舞狮,吃年饭,热热闹闹的,十个人能捣鼓出一百个人的动静来。
言夏叼着饼在人群里看舞狮。
三狮并进,一只红,一只金,一只紫,铜铃眼,一身毛,踩着鼓点摇头晃脑,腾挪闪转,活泼非常。
喜庆是喜庆,闹腾也是真的。
言夏小时候不喜欢,嫌吵。到这会儿长了年岁,倒是能看出几分表情达意来。
卖力舞了十几分钟,红狮子紫狮子要往别处去,唯有金狮子依依不舍,一时凑到跟前来,一时又退开几步,一时给她作揖,一身皮毛抖得欢快。言夏会意,从口袋里摸了个红包,扬手丢出去。
狮子跳起来一口叼住。
叫好声四起。
狮子摘下头套,抹了把汗。
言夏嘴里的饼掉下去,一转头,吐了个昏天暗地。
狮子脸上的笑容僵住。
周朗抱着狮子头套不知所措地站在酒店门口,太阳热辣辣直晒下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上,眼睛似乎也是湿漉漉的。
言夏说:“你费这个劲干嘛,大过年的……”
“想给你个惊喜。”
“怎么着都是惊吓……”
周朗:“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这样离我远远的?”
“我又不是你的客户;我也不觉得我们以后还有合作的可能;这个世界上一辈子不相识不相见的人多了去了,周总何必耿耿于怀?”
周朗:“我当时确实不知道你不知道……”
言夏:“你说绕口令?”
周朗几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发送又撤回,然后发了第二次:“如果我说我想追你呢?”
这次的回复等了很久,以至于周朗错觉她是在思考。但是回过来还是轻飘飘几个字:“你费这个劲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