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过半,言夏喊到一件粉彩奔巴瓶。
奔巴瓶也叫贡巴瓶。乾隆年间,清政府对于活佛转世实行金瓶掣签制度,即将转世灵童的名字写在签上,置于布达拉宫的金瓶之内——仿此金瓶而作的瓷器就叫奔巴瓷瓶。因寓意吉祥,起拍就破了百万。
价格一路飙升,以七百万成交。
言夏落槌的时候看了眼全息投影,略略一怔。职业素养让她及时收回目光,报出下一件:“……粉彩描金无量寿佛坐像,乾隆”,这件起拍价高达五百万,经过近百轮的报价,以两千万成交。
言夏念出最后一个数字,三轮,说道:“恭喜!”
目光又落在全息投影上,拍品正正转过去,拍品正面对着竞拍人,让言夏得以看到背面红色袈裟上半片残损。
言夏心里一动,喊了声“停!”,投影停住。言夏说道:“这是绝无仅有给大家最后的欣赏机会了。这件瓷塑法相庄严,是乾隆期间炉火纯青的制作工艺与藏传佛教奇幻瑰丽的完美结合,甚为稀有……”
这短暂的介绍时间里,她终于看清楚了半片残损上的字,脸色登时变得十分奇怪。
耳机里传来助拍的催促声:“言姐?”
言夏浑浑噩噩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几乎是本能地报出:“下一件——不!”
“言姐?”
“我……”言夏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她可以闭着眼糊弄过去,海关不也没有看出来吗?之前鉴定拍品和制作图录的同事不也没看出来吗?时间这样紧,拍卖台上一件作品亮相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而且谁能像她这么近呢?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有时间、有能力看清楚这个东西……
她可以糊弄过去。
像往常一样,顺利地喊“下一件”。
但是她做不到。老张怎么说的,她不记得了。六年里她说了太多的话,做学生的大多数都当了耳边风。她总说做人要凭良心;她总是很难过好的东西被毁掉,被偷盗,被不知所踪,难以追回。
“那是不对的。”她总这么说。
多天真吶,她的老师。在这个时代,对与不对没那么分明。
她知道这很有可能毁掉她的职业生涯——她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她坐稳这个位置不容易,今年年底开始她可以拿到股权分红……她完全可以做到,相信从前有人这么做过……她不可能是第一个。
她就该装不知道,没看见。
这是她争取来的单子,她不能——
她闭了闭眼睛,但是出口还是变成了一声叹息:“我要和大家说句对不起,这场拍卖,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言姐!”
“这件拍品——请帮忙把拍品转个身,给大家看看拍品背面的“古物馆号签1554”古物陈列所成立于1914年,是故宫博物馆前身,15是序号,54是1954年,所以这件是1954年故宫博物馆清点过的文物。”
“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2004年承德外八庙文物库房失窃案中的赃物之一。该案破于2004年,事主已经执行死刑。但是当时流落在外的288件文物,至今仍有未被追回者,各位如果看到类似签号,请记得报警。”
“我没想到会在我的拍卖会上看到它。这是我的失误。我将接受公司的处罚。”
“我相信我的委托人是无意中得到,未曾深究,以为是曾经藏主所留,作为传承的证据,她没有贸然去除,感谢她没有贸然去除。”
“全部拍品就地封存,等待警察和官方机构鉴别。如果鉴别来源没有问题,已经成交的拍品将正常交割。对于来源有问题不能交付的拍品,我只能代表公司对各位表达我最诚挚的致歉——”
言夏深深鞠躬。
19
江华脑子要炸了:“言夏你——你怎么想的!”
打个马虎眼就能过去的事!这场拍卖保守估计能到四千万。既开拓了香港那边的业务,又能和佳士得掰掰手腕。
现在全完了!
这个女孩儿真是能做事也能闯祸!江华看她低着头不说话,千言万语变成叹了口气:“我也知道——”
言夏“嗯”了声。
“但是——”江华觉得自己太难了,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方才说道,“你先回去吧。”
“嗯。”
“先停职,其他我再想想办法。这么大事……你哪怕叫人进去和你打配合让它流拍呢?”江华真是恨铁不成钢。
“之前那件粉彩奔巴瓶已经拍出去了,我就是看到那件上面才……我当时都不敢想之前有多少件是……”言夏小声说,“周小姐那里……”
“我去赔罪。”江华又叹了口气。
“真是对不住她。”
“你也别多想。”江华想来想去,反过来安慰她,“这点东西对他周家伤不了筋动不了骨;被佳士得压一头也不丢人。周家英不专业,没看出来很正常……本来也就是慈善拍卖,拍多少算多少,意思到了就行。你这里停上半年,明年回来,正好春拍。”
“我觉得……”
“什么?”
“江总你觉不觉得,这里头有蹊跷。”言夏犹犹豫豫地说,“因为时间紧,我这里确实跳过了很多复检步骤。但是鉴定和图录的制作您是知道的,哪里就刚刚好一张签子都没有拍到呢。”
江华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有内鬼……”
“周家英周小姐不是专业收藏,不明白那个签的意思,但是咱们公司的鉴定没理由不明白;这种标志性的特征是需要被拍进图录里的,摄影也应该明白——偏偏这么巧,这两个关卡都跳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