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太在家发威的地方原本就小,她舍不得说儿子,话就冲楚韵去了,批评两句:“乡下丫头事儿多,打你进门家里就老出邪事,别是八字跟咱家冲。”
要是寻常姑娘,得了婆婆这么说,估计能羞得十天半月不出门。楚韵不是常人,她心里并不在乎这些嘴仗,只盯着饭桌。
为了劝媳妇,这老两口当真下了些血本。寻常日子竟花钱在外买了道烧小猪和蘑菇煨鸡。
这猪只有六七斤重,皮上涂了奶酥油烤成深黄色,一筷子叉下去,酥皮就露出一个洞,里头还能瞧见嫩出汁的白肉。
蘑菇煨鸡是冰糖甜酒做的,一滴水都不加,全靠文火慢煨,皮薄肉烂,吃起来像蜜汁手扒鸡。
杜家不是见天吃肉,一月吃个七八回都算多。这等大菜,那更只有给家里男人开小灶的份儿。
杜太太等闲都吃不上,楚韵嘴里口水泛滥,当真挺想吃的,她以前不是个馋人,然而活生生饿了这么些年,就再也回不去那个喝风饮露的离恨天仙女范儿了。
冷不丁听见这话,道:“我原是没福的,多沾沾太太的福,那也是有福之人了。”
杜容和差点笑出声,赶紧低头喝了口茶掩饰。
杜太太叫她一噎,又不能说我也没福,你沾不上,只能草草收场劝大儿媳去了。
闵氏人要强,家里爷们丢脸,她也绝不肯让人看笑话,所以身上仍穿得光鲜亮丽,头上还别有风情地簪了一只俏立枝头的小春蝉,除了清减些,倒像新婚。
杜太太想以可怜见的开头,竟半天没下得去嘴,唉,她都有些可怜自己了,这么大把年纪还得跟媳妇低三下四的。
二房三房两对夫妻就是个添头,四个人八只眼都长在头顶上,静悄悄地看。
不过,楚韵瞧着,杜二爷神色是真担忧。
恐怕这个家,也只有这个不辞辛苦给大哥贴补十多年的弟弟,是真的担忧大房的未来了。
那边杜太太想了半天,终于挤出话来,道:“穗禾,其实,这是喜事啊!”
这话说得,楚韵眼珠子都听鼓起来了。
杜容和给她夹了只小猪腿,自己添了碗烫羊肉,一起无声地吃着饭,垂耳倾听。
闵氏笑问:“娘,喜从何来呀?”
杜太太在婆媳关系上一团糟,但她在说胡话上是块老姜,念一句佛,笑:“咱们都是女人,这话也就敞亮着说了。丈夫坏了总是比儿子坏了好的,前几日你以为密哥儿坏了性子,那小脸瘦得,菩萨见了都掉泪。如今弄清楚是犯错的是老大,人即刻精神了不少。我瞧着,你也知道是喜事呢。”
“况且那就是一张纸,搞不好是谁家塞给他的呢?若弄清楚真是被冤的,又是第二桩喜事了。”
闵氏唉了一声,也把这话听进去了,暂时将丈夫判了个死缓。
这时喜鹊愁眉苦脸地过来问:“太太,大爷还关在屋里呢,咱给不给他送饭啊?”
杜太太冷哼一声:“饿着吧,他都成家了,还能叫娘管他吃喝拉撒?你过去告诉他,要是他不知悔改,弄没了媳妇,干脆饿死算了!”
喜鹊要领命而去,闵氏开口道:“娘,算了,我让章妈妈去送。”
章妈妈是闵氏的陪嫁妈妈,算得上她半个娘。
有了这句话,杜太太总算松了口气,不必再怕闵家兄弟打上门了,激动地让人添了两碗老米摆在大儿媳面前,道:“好孩子,你多吃点,饿死他算了!”这句她说的可是真话!
杜太太平地放了两道喜炮,劝住了闵氏,楚韵对她大大改观了。
原来,这刁钻婆子还有这等口舌,看来她不混的时候人也挺明白啊。
楚韵感慨一回,又吃了个酥烂流油的鸡翅。
回屋还跟杜容和说:“你哥瞧着也是一表人才,怎么还做上下流事了?大嫂别的不说,人长娇花照水,纯正江南美人,他还能去外头犯病?”
杜容和想着这个大哥,蠢笨有余,坏水不足,要说没有花花肠子,他也不敢做这个保,可要说真的去花天酒地,他也是不信的,含糊道:“爹打了他好几顿都没吱声,这事儿我看有古怪,再过几日就知道怎么回事。”
两人说一回话,杜容和要看书了。
楚韵也把肇事纸挪出来品了一回。
她这人素来不吃暗亏,只因是个满语文盲,便在八九岁的孩子身上跌去二角瓜子钱,之前她只是想知道杜太太给儿子记的是什么账,现在简直做梦都在想一定要把这短处补足了。
这叠花名最终她也没舍得浪费,认字认字,无外乎是字就行,人名也是字,错字嘛,大差不差就行,先囫囵认一下,以后再纠正。
楚韵那天听二嫂念了头几个,这时捧着纸也读起来。
满语念着拗口,死记硬背其实也挺难的。
只是,人只有在不识字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识字的可贵之处。
是以,不管多厌学,楚韵还是记下去了。
杜容和听她怪模怪样地念了一圈朱素兰、袁月仙、吴丽娟等等人名,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花名册按住,脸色复杂地说:“楚姑娘竟如此好学。”
自己这么个大活人摆着,怎么就不知道来求求呢?认这些,还不歪到姥姥家去,他是干什么的?他不就是干这行的吗?
楚韵不是不愿意跟他学,一是不愿意让他再受累,二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跟杜容和开口有些难为情,再说:“我也是心疼我那二角瓜子钱,要是不把这个认了,那我不亏死了?”
杜容和哧地一笑,他还当为什么,原来是心疼钱,道:“大嫂爱面,她不能让你吃亏,那两斤牛舌饼太谦虚,不是她的做派。过几日准让你大赚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