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野,说你呢,”郁濯抬手在他面前晃晃,指着那小老儿袋中的骨扳指,偏头问他,“喜欢么?”
周鹤鸣瞧着那袋中的扳指,开口道:“我的旧扳指,的确磨损得厉害。”
“你在青州时,应该惯使大弓。”郁濯挑着个虎骨的扳指,从袖中摸出那把短匕,捏着扳指兀自凿刻起来。
周鹤鸣偏头看他,这人的神色被秾丽眼睫盖住了,瞧不清晰。
很快,郁濯将那刻好的扳指递给周鹤鸣:“喏。”
少年将军接过来时,发现内侧刻着小小的三道纹路,似是水波。
周鹤鸣一怔,讷讷地问:“这水波是什么意思?”
“我出钱,送你了。”郁濯不急着回答,只将这扳指往周鹤鸣大拇指上一套,颇为满意道,“大小也合适。”
岂止合适,简直是严丝合缝,皮肉丝丝贴合着温凉的虎骨,惟有水纹处还残留一点凿刻的热度。
这本就佝偻着的老汉收着了钱,也连忙点头哈腰地夸赞道:“贵人好眼力!我瞧着跟这位郎君配得不得了呢!”
“是,”郁濯状若无意地瞧着人的神色,低声问周鹤鸣,“你瞧这水波,像不像涟漪?这样想来,和郎君也是配得不得了呢!”
周鹤鸣几乎是立刻就将扳指扯下来了,动作中不可置信地羞恼道:“郁濯!”
郁濯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骗你的!瞧你那样,你急什么——这波纹的意思,是沧浪之水。”
周鹤鸣定定地瞧着这个笑,几乎恍了神。
原来是,沧浪之水。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怀玉
赵修齐清晨出去施完粮后得了闲,趁程良才和楼子昂去同郑焕对粮账之时,他抽空回屋去,却不是歇息。
“老师。”赵修齐怀中抱着册子与一卷地图,快步往左怀玉桌前去,将那地图徐徐展开摊在桌上,方才说,“豫州情形我已大致了解。允西三州之间,当属此州相对最为安定,徐、崇二州山匪暴动得很厉害,官府衙门已然无力去管,已有不少流民逃难到豫州来,却无法再往他州去——允西三州间通往各州的马道驿站年久失修,毁损得厉害,大雪封山,人均困在了这里。”
“我们此行先入豫州,倒还算幸运。”赵修齐又将册子递到左怀玉跟前,皱着眉继续道,“可我总觉得,此地的风气有些奇怪早上我同郑焕聊起官匪勾结一事时,他虽亦有问有答,可却未表现出多少愤慨,甚至有些刻意回避,若非州府衙门内清贫至此、郑大人又凡事皆亲力亲为,我倒要怀疑他是否也与山匪暗中勾结以谋私欲了。”
左怀玉静静听他说完,又将那册子细细翻过后思忖片刻,将手从氅衣中伸出,抬起胳膊在空中比划着。
他此次要说的太多,写字耗时。
赵修齐看得很仔细,他早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为老师学会了手语。
左怀玉不是不会说话,可他没法将字咬得很清楚。
因为他只有半截舌头。
从赵修齐同他相识之时起,左怀玉便是如此了。
那是隆安帝二十一年的夏天,赵修齐的母妃季晚凝再度有孕,彼时她已三十有六,生产风险实在太高,孕期实在坎坷,多番自请去煊都城外昭宁寺养胎避暑,好歹得到隆安帝应允。
此行带上了赵修齐同去——他自出生便被养在母妃身边,从未离开。儿时偷偷躲在帐后同母亲玩闹时,他曾几度听到父皇想将自己接去身边教养,均被季晚凝辗转回绝。
这位向来强势的帝王竟然最终在此事上落得下风,赵修齐幼时不知其中缘由,十五六岁时已然渐渐明白。
隆安帝似是对季晚凝有愧。
虽然他依旧不知这种愧疚从何而来,季晚凝也从未开口同他解释,可这一点微薄的情感的确成为了母妃柔韧的武器,助她一次又一次勉强如愿。
他们在昭宁寺住着,赵修齐每日清晨均早起,替母亲拾折新花温养在瓶中。
一日出门时方觉古剎夜中下了雨,院里的花大多蔫头耷脑,赵修齐不着急回去,同寺中僧人道过好后,便兀自往后山去,在漫山草木里替季晚凝找她最爱的黄栌。
这种花总是云雾似的团簇着,长烟一般笼罩山野,赵修齐拨开一枝要折时,忽的被人攥住了脚踝。
那是一只覆满血污的手,浑身衣裳也浸得湿透,赵修齐以为白日撞鬼,吓得险些惊叫出声,却又见那人伏在荆棘泥泞里,眉眼瞧着也不过将近而立,抬头张口时滑落一汪血涎。
地上那人拼了命,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
“救救”
赵修齐这才看清,他的舌头被人割去了一半。
他心一横,决定救人,要搀着人站起来时,却发现他怎么也站不起来,这人的手胡乱拍打地面,脸上淌着的说不清是泪还是雨,只艰难地伏在地上,想往前爬。
匍匐之间,赵修齐看清了他裤下露出的惨白小腿,霎时心下剧震。
这人脚踝处的肉破破烂烂,仍在汩汩淌血。
——他竟还被人生生挑断了脚筋。
最终是赵修齐将人半背半拖着带回寺中的。
信佛之人好生,主持亲自差人请了大夫来为其治疗,左怀玉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可他什么也不肯说,过去的一切都被他收敛得很好。
他既不求生,也不求死。
赵修齐拜托僧人将他安顿在一间厢房——紧挨着自己的,每日他晨起时去隔壁,便能发现左怀玉也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