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鸣与郁濯共一间,进屋时将屏风摆饰皆扫视了一遍,周鹤鸣忽然开口:“你先前曾说,豫州境内买官盛行,可这知府衙门内部,瞧着倒很清贫。”
“许是那香料商人唬我呢?”郁濯脱了大氅挂到架上,随口说,“我又未曾亲自来过豫州。”
“可听那苍泽县主簿的意思——丁安的县丞之位便是买来的。”周鹤鸣瞥见他修长的颈,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问,“那这买官的钱进了谁的口袋?”
郁濯坐下来,隔着屏风瞧院中景,此时恰有雪压断了枯枝,簌簌声中,他漫不经心地答着话:“我哪儿知道?你这人真是稀奇,临行前还叮嘱我除却剿匪外切勿节外生枝,这会儿倒自己探究上了。那商人还道豫州境内官匪勾结最为严重,买官钱进了贼匪的腰包也说不”
——进了贼匪的腰包!
他忽然福至心灵,山道上主簿结结巴巴的窘迫样子,共那日煊都外北长亭外死士的脸重迭在一起,最后均化作刺客口中凄凄沉沉的小调,某个想法自心底腾升,浪潮一般迭荡拍打着郁濯。
什么人能暗中培养出这样多的刺客和死士?又是什么人有能力将刺客以巫女身份送入冬祭场中?
这背后之人似官似匪,游蛇一般隐匿在允西大雾里。
“云野!”郁濯忽的站起身来,眼中溢出的神采叫他整个人此刻美得近乎烫眼,周鹤鸣下意识要往后仰退时,猝然被郁濯抱住了。
——这个拥抱不含任何刻意为之的暧昧,却着实让周鹤鸣愣了神。
在无处安放的片刻愕然里,周鹤鸣听见郁濯含笑的声音钻进耳中。
“云野,怎么办?我大抵真的离不开你了。”
沧浪
周鹤鸣一时无话,几次抬手想推开郁濯,手已经堪堪快要碰到肩上,愣是没狠下心来推出去。
郁濯瞧着实在很高兴,虽然他并不清楚这种喜悦从何而来。
这并非他们的第一次相拥,确是头一遭让周鹤鸣这般无所适从。
——“若非我实在心悦于你,又怎会愿意冒险替你出这个头?”
以他对郁濯成亲以来惯于流连于风月场的行事了解,这句话半分也真不了。
可是可是若不是因为此,那究竟又能因为什么呢?
周鹤鸣哑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他轻叹一声,说:“你别再逗我玩儿了。”
“这怎么是逗你玩儿呢?云野,都说了我心悦你。”郁濯这才善心大发地将人松开了,周鹤鸣的目光流连过他眼下小痣,那一点墨色周围的皮肉白润得不像话,再往上分毫便是那双狡黠的含情目,可他压根儿不敢抬眼跟人对视。
十日前那场狼狈的较量令他长了记性。
此刻已经半入了夜,屋中烛火幽微,缭着点淡香,半敞开着的门外倒是刮着大风,可能越过屋内屏风的已是寥寥无几,根本吹不散着方寸间莫名的暧昧。
倒像是真会发生点什么的样子。
“两位大人,知州大人备了些家常菜,差我送”
这声音戛然而止了。
钱莱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以手挡眼间讪讪道:“实在抱歉,二位继续。”
跨出去半步,她又扭头认真补充道:“要不先吃饭?这天放一会儿就要凉。”
周鹤鸣连忙几步并做一步跨过去,打开食盒时他想起那日云松山林中滴落的菩提血,取出碗筷时他又想起临行前午后郁濯甚是委屈的控诉,这人总是占尽了便宜,却也占尽了理由,反倒显得他周鹤鸣不够坦荡了。
这成亲以来便在二人间缭绕不散的暧昧,终于由纯粹的排斥转为难堪,又腾升出一点难堪之外的莫名意味。
可是始作俑者好似丝毫没有发觉他的窘态,心安理得地关上了门又坐上椅,撑着下巴等待开饭。
独留周鹤鸣一人心猿意马——这人可恶的劲儿倒还是很熟悉。
“云野,你发什么呆?”郁濯唤他,周鹤鸣方才彻底回神。
他将饭菜端过去时涩声问:“你究竟什么意思?”
郁濯不明所以:“吃饭啊。”
“成亲那晚你说我们不过一同拴在这煊都,又说此后的人前暧昧皆是各取所需。”周鹤鸣目光凝聚,手上将碗筷直接推到郁濯跟前,嘴上却并不饶人,“我当时信了,现在却不愿再信——郁清雎,我鲜少从你眼里瞧见思乡,困住你的到底是什么?”
“你说你心悦我,嗔痴贪念四欲求,你又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在此前十年中基于郁涟而对此人产生的了解,在这短短一月中摇摇欲坠,终于在此刻彻底土崩瓦解,可那笼在郁濯身上的迷雾并未消散,他看不清此人茍且之下的执念究竟为何。
说是仅为声色犬马,周鹤鸣打死都不信。
“原是怀疑我对你的真心云野啊,就这么不肯相信我吗?”郁濯夹了一箸菜放进嘴中,待终于细嚼慢咽完了才继续道,“我的胞弟是抚南侯郁涟,南疆各部的心早就散了,宁州没必要养着我这么一个闲人。煊都的名利场也无需我来分一杯羹,这里不会有我的位置。我离开宁州到煊都来,左不过是从一处遭人嫌恶的地方到了另一处——可这出变动全然是因为你。”
郁濯停了筷,望着周鹤鸣笑:“你我的姻缘,是由陛下亲口指定的,亦并非我所求。”
“我来了煊都,新婚当夜便发现你对舍弟春心暗许——错认人时你百依百顺,清醒时却连一杯合卺酒都不愿与我共饮,又将我贬得一文不值。”郁濯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可你一样有着私心,你将我踩得这样低,不就是想要证明你所爱之人远强于我、想要证明他更加值得你的真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