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忽然想明白。
原来是积尘埃处吹进了雨后新风。
登基大典就在明天。
因果
卯正二刻,煊都浓云翻卷。
赵经纶今晨自丑时三刻便开始为登基大典忙碌,祭告天地宗庙。吉时降临,他换了衮服,云舆缓缓自宣和门而入,文武百官齐聚,皆着繁复正袍。
墨云压顶之下不见天色熹微,煊都笼罩在昏暗之中,可视之物实在寥寥,鼓响风飒声又频频袭耳,无人察觉镇北王幼弟自宗庙祷告时便隐出了百官队伍,也无人在意抚南侯“郁涟”身边有其兄长郁濯相随。
沈泰携禁军肃然分立于宣和门外,他的鬓发被狂风吹散,搅在眼前,叫他再瞧不清赵经纶所乘云舆的轮廓。
百人之队阒然如虫蚁,群臣伴储君过东大街时,煊都百姓多从门窗后遥遥窥探,并无一人敢靠得太近。
九曲河上又结满薄冰,轻舟舫船没法在水中晃荡,檐下铁马却泠泠遥响,很快被淹没在脚步车辇声里。
风雨欲来,惊雷急催。
“今日天相大有所异,”程良才衣袍翻飞,同身侧礼部尚书许博达低声相议道,“眼见着就要下雨,可这祭天祈神的典仪方才准备进行”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许博达的官帽险些被风掀飞,他抬手稳住帽檐,半张脸就被卷到袖袍之下,声音沉沉地讷然道,“先帝晚年笃信神佛之道,如今这位国师神子正是由新帝亲手提拔,这个流程就没办法省。”
“话是这么个话,可于情于理”程良才犹豫片刻,望向文臣百官最前方的端思敏——他年逾七十,近来霜重秋寒,又生大病,脊背已经无法在风中挺直,只好佝偻着艰难向前。
他已经为大梁做了整整五十年的肱股之臣,如今垂垂老矣,却即将淋着雨恭迎新帝登基。
程良才害怕这盏残烛就此熄灭在雨里。
但由不得他细想,高台之上狂风大作,祭铃急促的响动传遍场中四囿,玉奇白袍翻飞,赤足攀阶而上。
他像浩渺天地中倏然而至的白鸟,要为晦暗人间破开重重迷迭。
赵经纶回首间注目过群臣,又兀自登阶,走到离祭坛几步开外方才停下,这一位置远隔群臣,他抬眼间看着玉奇,缓声道:“有劳国师。”
“此乃在下分内之事,”玉奇答话之时颔首,面容隐于白袍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声音依旧是冷静自持的,他淡然道,“殿下不必多礼。”
“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赵经纶试图在那双琉璃瞳中寻找情绪波动,他傲然地说,“玉奇,你亲眼见证了一切,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就由你,亲自为我带来天命的归处。”
说话间惊雷滚滚天地色变,晦暝之中不见天光,四下黯黯如长夜再临。
玉奇瘦削的身形掩在白袍下,他自风中抬起头,同赵经纶相互对视,两人都无法看透彼此,他垂下的手中握着长剑,那是即将他困于祭舞之中的寒钉。
“天、命,”玉奇低喃着重复了这两个字,话说得很慢,竟然恍然间带给赵经纶牙牙学语般的感受,“天命应当归于何处,从来无法由我决定。”
“我没有悲喜,不应有人间的情感与倾向。”玉奇说话间,分明同赵经纶近在咫尺,可又好似隔得很远,划拨出一道神与人的深堑。
他话说又慢又清晰,比起讲给赵经纶听,更像是为了说服自己:“我只带来天的旨意,天意要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殿下,大可放心。”
赵经纶微仰起头,神色冷冽地说:“如此最好。”
他转身间授意道:“开始吧。”
玉奇闻声旋立而舞,长剑划破了风——惊雷就在此刻炸响,重重墨云垮塌,雨势骤然倾盆,煊都霎时隐没在滂沱暴雨中,晦暗天地间飞速掠过两道身影,赵经纶回身举剑格挡间,正巧对上郁濯凛冽的眸光。
“世子,还真是深藏不漏。”赵经纶眯眼看他,又眼睁睁瞧见正登阶奔来的“郁涟”,钢刃相抵之中,双方都不肯退让。
雨水自剑鞘处成串淌下,玉奇的祭舞没有丝毫停歇,白袍墨发翻飞之间,四下兵戈声骤起,隐于人群里的镇北军精锐很快同守卫禁军缠斗起来,也将场中百官圈在一处,不许一人擅离。
可众多文臣的惊惶叫嚷之声无法控制,程良才拨开人群、以外袍掀举罩住端思敏的同时,守于宣和门外的孔泰骇然拔刀回首,正欲赶来护驾,却直直对上周鹤鸣的脸。
周鹤鸣带来的三千精锐在雨中飞奔,很快自分散的各处汇拢起来,成为整齐肃立的军队,他们腰间长刀霎时出鞘,刀光饱浸雨水,在朦胧天地间破开了雾。
镇北军的锋芒都是在战场上流血受伤淬炼出来的,煊都禁军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他们握着刀的手在发颤,腿脚已经不自觉有了后退的趋势,可沈泰抹了一把脸,想到自己犹在宫中的老母,就只能将剑拔出,在举高中急声喊道:“定不负圣上所托!”
“你在称谁为圣上?”周鹤鸣立在雨里,在镇北军的最前面,他淋着雨,从容不迫地说,“圣上,今日方才回到煊都,沈总督可不要认错了人。”
“周将军何必做到这一步!”沈泰心下惊骇,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他从齿缝里艰涩地挤出字来,“你方才取得北境大捷,眼下却擅带亲兵进入都城,你本不必当这乱臣贼子——此举该将你周家置于何地,你可曾想过吗?”
“你乃大梁臣子,怎可随意认他姓奸佞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