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舟回复:“刚到医院,在抢救。他的伤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微信备注栏在“王皓阳”和“对方正在输入……”之间来回切换了无数遍,足足五分钟之后才收到了一条消息:“不知道。”
叶轻舟:“……”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黎溯还没有醒,吸着氧挂着点滴被推去了观察室。叶轻舟看着护士把监测仪器一样一样连接好,然后被医生招手叫到了外面。
医生手里拿着一叠化验单,眉头拧成了“川”字:“他的伤口在你们学校医务室已经包扎完了,没有再渗血,我就没做额外处理。但是这孩子贫血非常严重,再不纠正情况会很危险。这两天需要住院打针,等血项上去了再说。另外,他血小板也太低了,我建议给他做个全面的检查,好对症治疗。你们要注意平时尽量不要让他受伤,他凝血功能不好,受了伤血止不住麻烦就大了。”
叶轻舟从医生手里接过化验单,看到上面清一色朝下的箭头,眉头皱得比医生更紧。
医生走后,叶轻舟回到病房,坐在黎溯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午后浅金色的阳光投进窗子,映照着空气中漂浮的细碎尘埃,黎溯安静地卧在这片柔光里,就像沉睡在月光中的牧童恩戴米恩。
叶轻舟似乎是被他异常俊美的容颜打动,鬼使神差一般地缓缓伸出手,先是指尖触碰到了他的脸颊,然后掌心轻轻贴在了他冰凉苍白的小脸上。她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只能试探着,用拇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他瘦的突出的颧骨,一种朦胧难言的情愫似一点轻薄的雾,在心底悄然蒸腾。
突然口袋里猛地震动,吓得叶轻舟“嗖”一下撤回了手,仿佛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荒唐和害羞,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病房。随着病房的门轻轻归位的声响,黎溯悄悄地把眼皮抬了个缝,偷偷往门口的方向瞟了一眼。
叶轻舟关好门,走远了几步接起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李洪霞的怒火差点直接射穿了叶轻舟的鼓膜:“叶轻舟!你跑哪去了!你学生又跑哪去了!”
叶轻舟正被她问得一愣,突然走廊上一阵骚动,十几个穿着校服的身影呼啦啦地朝这边跑了过来,正是六班的兔崽子们。
李洪霞还在电话那边痛骂叶轻舟带头违反比赛规定、身为老师和学生斤斤计较、允许已经退学的黎溯上场比赛、鼓动学生打架、把八班老师气得差点犯病等种种罪行,虽然吸取了前人的教训没有对叶轻舟进行人身攻击,但话也挺难听的。十几个孩子听到姓李的这样责骂叶轻舟都十分不平,叶轻舟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开口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李主任,我班的人今天在篮球赛的时候被八班的那帮犊子打伤了两个,有一个伤得太重现在正在医院观察,我和我班学生在医院守着他。八班比赛违规在先,裁判又黑白不分,你现在在这里精神,我们被他们欺负的时候,你人在哪儿呢?我们今天要是忍了这口气,你敢保证你事后会给我们一个公道吗?为什么你不去指责犯错的人,反而先跑来骂自保的人?告诉你,我叶轻舟不能吃亏,也不会允许我孩子们吃别人的亏!这些事情都应该怎么处理,请您三天之内给我们一个合理的答复,如果我们能得到公正的处理结果,那么我们自己做下的事情也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否则,一切免谈!”说完,叶轻舟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然后直接关了机。
再抬头,十几道目光滚烫滚烫地落在她身上,满眼都写着“真提气”。
“老师,黎溯怎么样了?”曾雅樱问。
叶轻舟探头往病房里面望了一眼:“还在昏迷,你们来都来了,进去看看他吧,都小点声,别吵到他了。”
病房门轻轻推开,十几个人踩着鬼子进村的步伐,排成列一个跟着一个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病房,在黎溯的病床周围围了一个圈。
于是黎溯一睁眼,就看到眼前脑袋挨着脑袋,一排好奇的大眼睛齐刷刷盯着他,吓得他差点又晕了一次。
这些孩子中午忙着准备球赛,球赛结束之后又马不停蹄跑来医院看望黎溯,这会儿都有点饿了。叶轻舟出钱让几个孩子去附近的饭店打包了一大堆饭菜,又给黎溯叫了补血的猪肝粥,一伙人在病房里热热闹闹地大吃起来。
饭菜的香气驱散了冰冷的消毒水味,给病房增添了温暖的活气。这群高中生平时家里学校两点一线,在学校吃个午饭顶多也就是三两搭伙,像现在这样十几个人在医院这种特殊的地方聚餐,都觉得十分新鲜,一边吃一边笑笑闹闹互相揭短,十几双筷子磕磕碰碰抢来抢去,简直热闹非凡。话题自然也少不了黎溯,邱洪川带头在病房里模仿了一遍黎溯的三分球,那种高冷淡漠的样子被他演绎得惟妙惟肖,再加上另外几个人在边上配合表演八班的呆若木鸡,一时间整个病房笑成一团,把管床护士都给招了过来,对着他们警告了好半天。
黎溯靠在床头,看着一屋子的热闹,心头有些恍惚。想起初中那会儿,他身为校篮球队队长,带着他的小兄弟们在全市中学生篮球赛里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决赛,结果决赛前夜学校食堂不知道做了什么鬼吃食,篮球队集体食物中毒,第二天是直接从医院包车拉去球场的。开场前,几个队员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带队老师不停地安慰大伙:“能打就打,打不动了也没什么的,亚军也很好。”黎溯自己也是气虚脚软,但还是强撑着跟身边人开玩笑:“伙计们,今天这一仗要是打赢了,哥几个可就牛逼大发了,回头全校的妹妹都围着咱们篮球队转,气死街舞社那帮孙子!”
对面实验中学篮球队的队长崔浩看这边情况不对,开场前特意跑来一趟:“黎溯,你们这是昨晚去哪儿野了,今天虚成这个样子?”
黎溯抬起酸软的胳膊挥了他一巴掌:“大人的事小孩儿别问,等会上了场爸爸再教你做人。”
比赛开始后,正式队员和替补队员轮番上阵轮流休整,唯有队长黎溯咬牙坚持完了全场,甚至在比赛结束前几秒钟,全队都已经累得动弹不得时,他还孤身一人冲进对方的五人堆里拼命盖下了一球,落地时整个人浑身一软直接栽倒在了地上。其他人也已经耗到了极限,在哨声响起的一瞬集体倒在了球场上,最后全是被人七手八脚抬下去的。
下场前,崔浩还不忘跑过去还了黎溯一巴掌:“黎溯,瞧你小子跟少了个肾似的,搞得我赢了也一点都不光彩,等回头咱俩都考上了一中,非得跟你正大光明地对一场不可!”
黎溯痛快地与他击掌为誓:“好说,高中三年呢,爸爸慢慢教你。”
到医院后,他们死活非要挤在一个病房里输液,小小一间屋子里,这些人你枕着我的腿,我搂着他的腰,横七竖八地躺成了一团。在输液输到一半、体力恢复了一些之后,这些半大小子立刻不安分起来,咋咋呼呼吵吵闹闹,差点直接掀了医院的房盖儿。
那场比赛,虽然他们最终还是只拿了亚军,但学校仍然隆而重之地表彰了他们,顺带把全校师生吐槽了很多年的后厨团队开除了。颁奖那天,黎溯迟迟不见人影,老师正着急呢,王皓阳几人却夹着个篮球勾肩搭背地上了台,朝台下一排排的黑脑袋吼了一句:“老黎,你特么藏哪儿啦!”
人群中忽然高高举起一只手来,王皓阳会意,立刻将手里的球远远抛了过去,那人在千八百道目光中高高跃起,接住篮球直接一个远距离跳投,球稳稳入筐。几个少年对自己这一套又炫又骚的操作显然非常满意,黎溯像个正在开演唱会的明星,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一路跟人家击着掌往主席台跑,台上那群手下跟一群返祖的猴儿一样叽叽喳喳连连叫好。
从此全校都知道了篮球队的人球打的不错,脑子不是特别好使。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光,连同那时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假得好像是上辈子的经历一样。最近这两年,他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奕城一中的篮球队服,和全市球技最好的高中生们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下午球,大家告别的时候,妈妈给他发了微信,说出差回来了,现在去接他吃饭。这种时候,他就会误以为现实才是梦,以为自己其实还是个正常的高中生,以为妈妈并没有牺牲,她很快就会开着车来接自己了。他想,看见妈妈之后他要告诉她,你这一次出差走得太久了,以至于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很长很长、很坏很坏的噩梦。
在这样的梦境里,他总是还没等到妈妈来就醒了,家里安静空荡,只有他一个人。他带着后背上被黎成岳鞭打出的伤痕下床走出房间,妈妈的遗像依旧在那里,静静地微笑着。
他就对着那遗像,独自坐到天明。
他慢慢习惯了自己在这个集体中是个可有可无甚至拖后腿的存在,他不关心他们,也随便那些所谓的同班同学怎么看他,然而这些陌生的同学此刻却围在他的病床周围,一脸认真地提着一大堆不着调的养生建议。他们把他一年来疏离集体的过往轻轻揭过,也不去搭理他已经被清出班级的事实,就因为他进了几个球,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他在危急时刻上了场,就不计前嫌、友好热情地接纳了他。
无论他愿不愿意,眼前的一切,就是现实。可在这样的现实当中,他想,他会记得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