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川不是有宵禁吗?上公怎么公然违反禁令,”乌岚道,“还被外人看到。”
“非常时期,非常行事。”杜宗景道,“至于这间草庐,本就属于稚川地界。草庐里的人、山猱,祭礼之后,都不是外人。”
“上公的意思,他们能进稚川修行?”
杜宗景忽而面色一转,“若那时稚川还在的话。”
乌岚苦笑,已然明白他的来意。
山猱往灶间端来一壶茶,茶放好,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杜宗景似乎很习惯被这样侍候,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当然也没有宣之于口的感谢,连眼神都没在山猱身上停留超过两秒。
大概是听了烛龙的提醒,这些细微的反应,像一根丝线,不知不觉把乌岚抛诸脑后的思考重新拉扯出来。她发觉自己确实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来稚川后,她先见了狌狌、稚川修行者、杜上公之流,他们各个彬彬有礼,对乌岚更是礼遇有加。反观烛龙,一见面就和应龙打架,明里暗里要乌岚回现代,加上李勰去向不明,烛龙对他又不怀好意,乌岚心里的天平,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倒向了稚川城。
烛龙那一连串发问,真正对乌岚产生影响的,还是关于弱者的定义。稚川城真是弱势那一方吗?
眼前杜上公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乌岚快速定了定神,问:“上公今晚找我,所为何事?”
“明日祭礼,乌娘子——”
“我不是稚川修行者,就不参加祭礼了。”乌岚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
杜宗景愣在当场。
自喜鹊小吏前去杨家店探查归来,向杜宗景回报乌岚两日未归,再到草庐这一程,杜宗景悉心准备了诸多说辞,全没想到自己一字未说,乌岚竟就这样干脆地拒绝了祭礼。
稚川一年一度的山神祭礼,从无女子参与的先例。为使乌岚光明正大地出席祭礼,杜宗景没少同稚川耆老磨嘴皮,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一众人等,准许乌岚以上宾身份,随各长者一起祭神。
在稚川,出席祭礼是绝对的荣耀。稚川修行者,各色各阶,奉稚川君为主君,主君之外,还有山神,山神滋养了仙君灵力,有仙君庇佑稚川这一方土地,城中修士才能各安其道,各得其所。
“仙君邀请乌娘子,就是参加此次祭礼。乌娘子既已应邀前来,为何又临时变卦?”
“不是临时变卦,我从来没答应参加祭礼。”乌岚道,“你可以把那位送信的仙鹤叫来,我接受对质。”
“这……”
“稚川君究竟想做什么,我搞不懂,但你们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我,拉我当挡箭牌。”
“乌娘子何出此言?”
“城里今天死了三只乌鸦,他们不是稚川的,是外来。”乌岚道,“请问杜上公,他们怎么来的?怎么死的?”
杜宗景一时怔愣,没回话。
“我来稚川,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无意卷入纷争。”
“稚川也无意卷入纷争,奈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话乌岚听着耳熟,“稚川怀了什么璧?”
杜宗景面露讶异,“乌娘子一向这样急智?”
乌岚耸耸肩,没接话。
“杜某原以为,或是因为上古神脉,乌娘子与其他女子不大一样,相识这几日,深觉不然。”杜宗景温声道,“乌娘子昨夜见过仙君了?”
“嗯。”
“乌娘子可知仙君为何主动来见你?”
“拉帮结派。”
杜宗景失笑,“仙君不是人类,没有人类的复杂心思。他见你,只是单纯喜欢你。”
“少替我胡说八道。”灶间突然多了道声音,和一阵白兰花香。
眼见稚川君现身,杜宗景登时面色大变,“仙君怎么——”
稚川君抬起手,毫不留情地把杜宗景清出了结界。随后,这位粉衣仙君手势一转,伸向灶间外,“乌娘子想不想出门赏雨?”
29、
稚川君设置的结界直连室外,像一条透明隧道,洞开了两个世界。
上一分钟,乌岚还在费心和杜上公对谈,试图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找到有关稚川的秘密。这一分钟,稚川君领她在竹林散步,脚下土壤湿润黏腻,山里的雨也从未停歇。可因为有稚川君的结界,乌岚既能体感到雨夜的潮湿和凉意,又不必担心淋雨,或踩一脚泥,赏雨纯粹就是赏雨,她瞬间放松了心情。
结界内没有任何照明光亮,却丝毫不影响视物,大约是受雨汽影响,结界内一片涳濛,边缘像流动的雾气,时刻与外界静寂摩擦,被夜的冷光照着,像什么东西晕染开的花纹。
乌岚从没以这个角度看过世界,初来唐朝的新鲜感再次涌入,下意识想到讨教:“这是稚川君的特技吗?”
“何为特技?”
“特技就是,这种法术只有你会。”乌岚道,“能不能教我?”
稚川君饶有兴致地看向她,继而发出一声意表否定的语气词。“应龙和烛龙各有高招,这不过是小把戏。”
听他提到烛龙,乌岚的闲适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正了正色,道:“烛龙可能就在附近,仙君不怕出事?”
“有乌娘子在,不怕。”
稚川君话说得轻松,乌岚不自觉望向他。似是感知到她的视线,稚川君面带茫然地回看她。他背后是流动的结界,结界在“运动”,界外的竹林像高速列车外倒退的风景。
这一段相偕的静默下,闪进乌岚脑子里的,不是烛龙、应龙、稚川,而是一种直击人心的美丽,有稚川君被冷光勾勒、超凡脱俗的貌美,还有他身上粉色和结界外绿色相融的色彩美,混杂着白兰花香,丰富且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