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依稀觉得这是当年李爻救他时用过的兵刃,只不过此后三年未见,匕首好像短了些:“是你救我时那柄?”
李爻一笑,答得随意:“是也不是,那匕首熔了,一部分雪精铁做了你的面具,剩下的重铸了这柄,算不得神兵利刃,倒也可圈可点了,外出行走,你们彼此照应,做个伴吧。”
李爻说完,不在磨叽,起身出屋去了。
这夜之后,少年人再游四海,已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曾经小小的他面对血海深仇,心怀彷徨,年少时即便有姨婆相伴,也多是漂萍一样没个归处,而后姨婆去了,独留他一人在世间,让他不知何去何从;
而今,命运总算可怜他,给了他与救命恩人恰逢其时的重见,那人用三年的时间磨淡了少年人心底的不安,单凭那句“累了就回来”,便让景平的心安稳平静。
这让他知道,世间有人挂着他,那人在小院里给他留了一间屋,让他的心有处可安。
而李爻呢,住在小院里是大隐于世。
都城里群臣们吹了什么东南西北风他虽然听不见,却只需进城看看米面价格,听听茶馆胡论,就能断出这世道是否还安生。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花信风,时不时往他耳朵里灌朝中的段子。
景平一走近两年,常通过官驿传书信回来,或讲见闻经历,或寄方子来请师父和军医掂量着给李爻试试。
李爻则是给药就试,试就说见好,可花信风知道,那药都只能缓解表面症状,不治根本。
快过年的时候,花信风又拿了景平传来的信。
半个月前,景平来信说要回家过年,现在又追了第二封,说有事耽误,怕是要开春才能回去,且这段时间传信不便,让二人不要挂念。
李爻看那信,惯是景平言简意赅之风,居然有点失落,他似乎很久都没盼望过什么人了。
“他时刻把你的咳嗽放在心上,”花信风道,“可他不知根本,这么找都是徒劳……”
李爻看他一眼。
“不然呢?说了后果就要揪前因,”他摩挲着腕上的黑镯子,“跟天家罗罗缸的纠缠,要跟孩子吐苦水么?”
也这正是这个月,军中来个要命的消息——江南三城的边邑驻军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病症不烈,却非常黏糊。
驻军一边上报朝廷,一边持着最大的努力不让游弋的外族看出端倪。
但直到过了年,疫病也没见起色,染病的官兵越来越多,照这样下去,单看边防轮换的规律变化,都要露出马脚了。
这只安稳了六七年的大晋江山……
怕是要乱。
情怯
仲春时节,官道两旁开满了梨花,风一吹,忽如人间飘香雪。
马车飒踏而过,扬起烟尘,带得花瓣翻飞,又跳进道边,化作春泥。
驾车的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剑眉虎目,肩背宽厚得像一面墙,打眼看是个外家拳高手。他赶车进城门,扭脸压低了声音对车里道:“爷,咱们今天在这落脚一宿吧,夜路不便,怎么都是明儿个到地方。”
车里三十郎当岁的公子掀帘看街景,他矜贵得紧,面部线条柔和,眉似远山,目若朗星,面无表情时,嘴角也自向上弯着,带出三分笑意,他看城里灯火阑珊,点了点头,没说话。
“爷,这城里只一间小客栈,要不咱们还是去府衙……”汉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别闹得太大动静,就住客栈,”富贵公子说话间,挪到车外站台上,和汉子并排而坐,“他行踪依旧没变吗?”
汉子点头:“一直没变,但您这么骤然寻李……啊,寻他,若是……”
富贵公子随意看着宁静的夜景,从怀里摸出块玉佩。
那是块男子的腰佩,刻得竹报平安的题儿,可那玉佩该是碎过,后用金子镶在轩窗边上,修补起来的。
他摩挲着玉佩好半天,才笑了:“他心没凉,否则他不会提示花卿去揪羯人,五年来更连个住处都没变。他是有委屈,但脾气发也发了,歇也歇了……事到临头,他终归会念着大晋,念着朕的……”
这边城实在不怎么大,按饭后遛弯的法儿从北到南,也不过两刻时间,二人说话的功夫,已看见南城墙根了。
马车稳稳停在间小客栈门口。
小二一阵风似的迎出来,拿手巾板儿掸掸车辕,脸上要笑出个花了:“二位贵客住店啊?”
汉子向小二露齿一笑,跳下车辕,搭手扶自家主人下车,未待说话,身后又一阵马蹄声响。
小二抻脖子顺声音张望:“财神爷今天显灵了嘿,”他扬声道,“前面没店啦,客官在小店落脚一夜吧!”
随着说话,来人信马由缰晃悠过来了。
他戴着垂纱斗笠,纱遮不厚,飘身下马时,那纱掀开个缝隙,隐约能看到他是个戴了半片乌金面具的年轻人。
年轻人正是景平,目光掠过马车边的二人,又向小二道:“那就麻烦小哥,给我一间寻常客房,住一晚便走。”
景平衣着很是利落,剑袖飒爽,宽带束腰,腰后悬着柄长匕首。
赶车的汉子见他似是个江湖人,拦道:“小兄弟,今晚我们包店了,劳烦你另寻他处去住。”
城里只一家客栈,所谓“另寻他处”说得好听而已。
景平不恼。
他一路回来心情好极了,本打算今夜修整一番,换身衣裳,明日干干净净回家去。
既然遇上包店的,干脆赶夜路罢了。
他没说话,正待重新上马,脚刚勾到马镫,便听那矜贵公子道:“不碍的,小兄弟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