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爻没带景平骑马,傍晚无风,二人闲散步行。
一路走着颇为惬意。
修竹城的太守府是前衙后居。
李爻到门前递上帖子,守门的阍吏瞄过一眼,立刻变了副笑脸:“大人交代过您会来,请先生稍待片刻。”
说片刻,还真是片刻,那太守范洪从内衙往外走。
他看似三十多岁,人挺魁梧,乍看骨架不像是纯粹的文人,再细看步伐,落地冗沉,该不是练家子。他穿了整身素色的织锦文生长袍,平易寻常。
可李爻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一眼就看出他衣裳并非凡品。
那衣料似缎,却是哑光的,是用蚕丝混合西域矞艻羊的细毛纺线织出来的,轻薄保暖,织就困难所以产量极少,大多成了贡品。据说几年前都城有位富商,将一匹布叫到三十两黄金,依旧无处可买。
也不知范大人这身衣裳花了多少钱。
范洪还没迈出大门,已经面露笑意,快走两步,不等李爻行礼,降阶迎来:“本官与花长史是同僚,花兄既然称先生一声师叔,我也该随一声。”
近乎套得异常娴熟。
李爻退后一步,还了叉手礼:“李不对一介草民,不敢尊大。大人折煞了。”
范洪哈哈大笑,伸手搂了李爻肩头,搭着他进了门去,打眼看没人认为二人是初次见面。
范洪衣着低调且奢靡,李爻寻思内院兴许也处处暗藏富贵玄机,谁知,却没有。所经之处,布景只是寻常亭台流水,种了毛竹点缀,花样还没有他那小院子丰富。
中庭花厅,早摆好了席位,只主客两张桌。
范洪熟稔地请李爻坐下,看向景平,笑眯眯地平易道:“这位小兄弟,是李先生的……书童吗?”
李爻答:“是前几日才结识的小兄弟,草民也替他向大人讨个座位吧。”
范洪点点头,拍两下手。
内院小厮闻声而动,麻利地又抬了一张案子来,摆在李爻下垂手,眨眼功夫盘碗茶具摆好了一套。
“我只听说受伤的是个少年人,不知他与李先生的关系,不敢唐突冒昧,这才慢待了小兄弟。”范洪说着,招呼景平坐下,示意小厮上菜。
范大人安排的餐饭,看不出豪奢却精致用心。
煎肉、炖菜、汤羹都是小碗,每人桌案上还有一块从厅外火盆里烤热的小石板。专有伺候倒酒布菜但小厮站在一旁,将切得极薄的肉片放在石板上,烤得“滋滋”冒油,片刻生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李爻随意一瞥身边小厮,见他持银筷子的手白皙细嫩,像连骨节都没生,明显是不做粗重的活计的——可见范大人府上的使唤人不少。
小厮烤好肉,轻轻添在李爻面前的小碟里。李爻偏头抬眼,笑着向他道一声谢,那小厮也垂眸还笑,眸子里满是媚色。
范洪看在眼里,东拉西扯说了好些废话,诸如李爻仙乡何处,为何到修竹城来……
李爻则瞎话张嘴就来,答得滴水不漏。
寒暄过后,范洪正儿八经端起面前的玉盏,向李爻和景平道:“饭食粗陋,二位随意就好,我与那缨姝来往,未曾看出他的底细,害小兄弟受伤,一会儿让他亲自来赔罪。”
李爻笑眯眯的,垂眼看小厮给他斟酒。酒浆倒进玉盏晶莹挂壁,闻就知道是有年头的窖藏汾酒。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汾酒配玉盏,范大人是喝酒的行家(※),”李爻端了杯子,“只不过景平余毒未清,不能喝酒,草民替他喝了,请大人莫怪罪。”
言罢他先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浆喝下去乍感柔顺清冽而后反醇,确是佳酿。
跟着,他扬手要拿景平面前的杯子。
“诶,”范洪笑呵呵地拦他,“本官知道小兄弟喝不得酒,他杯里的是杏花浆,不碍的。”
李爻偏头去看,果然见景平面前摆得是个水晶杯。
景平谨记李爻那句“吃些好的补回来”,一直闷头吃菜,现在眼看范洪和李爻都看他,便端杯喝了花浆,一股清甜味道,没有酒气。
“好!”范洪朗声笑道,“小兄弟也是个痛快人,气可消了些吗?”
景平把杯放下,皱眉道:“气消与否暂且不提,大人说的话小民有些听不明白……大人是要替外族探子说和吗?”
范洪刚入口的酒差点从鼻子喷出来。
李爻也没想到,景平直愣愣来这么一句,心里给他叫了个好,想笑又要忍着,冲得咳嗽。
范洪尬笑两声,避重就轻道:“当然不是,看来本官要替小兄弟确实出气才是。”言罢,又拍了两下手。
不大一会儿,几名家丁入厅堂,搡来个五花大绑的年轻人。这人穿着囚服,衣服上满是血污,高鼻阔目,看就是异族。
李爻不认识他,但透过他那比宣纸厚不得几分的衣服,隐约看到他身上有两处胡乱包扎的伤,像是箭伤,便知道他的身份了。
“小兄弟,这才是害你中毒的杀手,那暗器是他打出来的。”
范洪又向身边小厮打了眼色。
小厮出门片刻,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搁楞”声。这声音源于架木头轮椅,上面坐着的是缨姝。
只几日不见,缨姝眼窝已经深陷下去,脸上胭脂的润红完全遮不住面皮下泛起的铁青。
他被推到花厅正中央,环视一圈在场几人,没说话,也没表情。
“缨姝啊,”范洪向他和颜悦色,“你本就是汉人,是自幼被羯人掳了去,才做出通敌的行径,本官今日把这位无辜受累的小兄弟和李先生请来了,你该向他们道歉,能说动他们对你网开一面,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三日后,本官和花长史只得将你送去都城,依晋律,你怕是要被千刀万剐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