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贺语气淡淡的,在陆旋听来满腔无奈。
有此遭遇,仅是因为生来斜视。
实情的不幸悲凉中,又夹杂着一丝荒唐。
阿毛瘪着嘴:“我方才,还怕他怕得紧,听师兄这么一说,倒觉得伍叔叔可怜极了。”
“这话更不能在他面前说。”班贺严肃了些,“旦明不介意身有缺陷,更不喜他人怜悯。堂堂七尺男儿,尚能建功立业,这份怜悯是对他能力的蔑视,亦是对他的折辱。”
阿毛慌忙点头:“我知道的,我不会当着伍叔叔的面说这些话。”
一旁陆旋长久默然不语,班贺看向他,却见陆旋盯着自己,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怎么了?”班贺问。
陆旋摇头:“没什么。”他微扬下颌,向前方示意,“客栈快到了。”
阿毛欢呼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他要试试这家客栈的床榻舒不舒服,反正一定比在马车上舒坦!
班贺被阿毛拉着,往前踉跄几步。陆旋下意识双臂前伸,来不及去扶,他便站稳了,双眼看着蹦跶的阿毛,走到了前面。
陆旋收回手,望着那个背影,略微出神,双拳紧握,学着班贺的样子将手臂背在身后。
那人的态度如常,竟含着不被他人察觉的细致。
从始至终,无论陆旋遭遇了什么,他都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半分怜悯施舍,所有事情,在班贺眼中都波澜不惊。其实他心中澄净,体贴地用最大限度的视若无睹,留出对他者尊严的尊重。
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好。
第二日一早,伍旭便找上门来。
经过班贺一番解释,那副面孔此时看来一点儿也不凶了,反倒……有些不能言明的滑稽。
陆旋忽然想起,班贺含糊其辞说他看人“偏见”时面上泛起的笑意,嘴角无法克制地微微上扬。
工坊说是在城西,其实已经地处西郊了,建在一处傍着溪流的空地上。紧挨着房屋,一架水车在流水的冲刷下不断旋转。
班贺兴致高昂,指着与水车相接的机械:“阿毛,看,那就是水碓。”
水碓是一种木质大型机械,与水车相互配合运转。轮轴和柄从主轴上伸出,数量根据需求而定。水车和主轴相连,利用流水转动水车,主轴跟着旋转,碓杆上的锤子便会规律地砸向需要舂的东西。
面前的机械经由孔芑多改进,用于舂碎金属,即省下人力,又增加了效率。
陆旋对那些机械完全不懂,全凭班贺讲解,仅是看他那样高兴,也觉得很有意思。
看到另一处,班贺忽然停了下来,转向伍旭:“旦明兄,为何风磨没有运转?”
顺着那个方向,工坊旁另一座大型机械安静伫立。伍旭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哦一声:“我这工坊造的都是些小物件,用不着风磨。”
铸造小物件与大物件的难度完全不同,想要铸造大物件,那就必须得融化大量金属,并使其保持高温状态,方能倒入模具造型。若不能一气呵成,过程中若是出现些许偏差,造出的大多是残次品。
想要一次性融出大量液体金属,炉温必须达到足够的高度。让炉温升高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借由风力使炉中的火烧得更旺。
而风磨,便是这种能依靠水力提供巨大风力的鼓风机。
它与水碓原理、模式相近,都是利用水车转动使风磨的曲柄旋转,曲柄连接的风磨便会扇动,风灌进风口吹入炉中,以达到快速升高炉温的目的。
“这样好的机械,建成却成了摆设。”班贺凝望这座工坊,工匠锤击金属的声音与水流声交杂,他压低了声音,“用它来铸造炮筒,物尽其用,才是师父将图纸交给你的本意。”
伍旭一怔:“为时晚矣。我已是庶民,怎么敢私造火器?”
班贺默然一笑,转口说道:“我还记得你说过,宣城铜矿天下第一,现在我亲身到此,你可骗不住我了。”
伍旭站直了:“我骗你做什么,就是皇帝老子来了,宣城铜矿也是天下第一。就是和那些个铁矿比,也是铜矿第一!”
金属特性各有不同,拿铜与铁比,似乎有些不适宜,但在制造兵器上,铜的确占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