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苏遐州已经习惯了楚凤歌这种黏黏糊糊、嘀嘀咕咕凡事就知道找他的作风。
刚点头记下,就听上首老五目不斜视,皱着眉道:“楚凤歌,这是什么场合?!家宴之上,跟一个宦官交头接耳,越发没体统了你。”
苏遐州眨了眨眼,环顾四周,就见参拜已毕,中间正演着教坊司新排的歌舞,皇亲贵胄们借着丝竹声,纷纷窃窃私语咬耳朵,有的都要趴到别人桌案去了。
楚承焕这人……说他胆小,有时候又嚣张得很,明知道楚凤歌什么脾气,还来招他?
谁知楚凤歌却只是笑盈盈地拿起酒杯,礼数周全朝楚承焕和太子举杯道:“二哥和五哥教训的是,大年下,是弟弟没规矩,在这先给两位赔个不是。”
竟是一句绵里藏针都没有,爽快地道了歉。
苏遐州的眼睛都忘记眨了,连太子都禁不住扭头,带着一脸惊疑看向楚凤歌。
他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朝二人亮了亮空杯底,竟然一副千依百顺、全然不以为忤的姿态。
连唇边的笑意都温良得有些渗人。
反常!太反常了!
虽说待在楚凤歌身边不过一月有余,但他睚眦必报、且一定当场就报的个性,苏遐州实在太清楚了!
而且他方才说“先给”两位赔个不是,措辞也实在耐人寻味。
结合前些日子,他所说,早就等着年节这一日……等着干嘛?总之不会是等着受气。
苏遐州有一种预感,一道能把太子和老五劈得外焦里嫩的大雷,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他料想得一点没错,酒过三巡,高台之上的陛下红光满面,显然心情极好,便有亲贵奉承道:“太子殿下已过弱冠了罢?哎呦呦,小六都快十五了,陛下好福气,殿下们个顶个争气,更显得陛下龙马精神,尤胜去岁呢!”
这马屁拍的露骨,皇帝却也只是淡淡一笑,显然还颇为受用,就接着这个话头道:“是啊,朕的儿子们也都大啦,老四都去支藩咯。”
不动声色的敲打,太子脸上的不自然一闪而过。
皇帝又继续道:“老五去年就过了十五了,小六也快了,是吧?”
楚凤歌和楚承焕忽然被点名,俱是赶紧起身,小步束手走到中央跪下奏对:“正是,父皇好记性!”
皇帝摸了摸短须,道:“老五到年龄了,小六前些日子很是受了委屈,也很该补偿。趁着今日合族都在,便为你们赐封号罢,正好明日一道写进玉碟里去。”
大邺的规矩,皇子周岁十五方可颁赐封号,享受封邑,弱冠之前便去封地支藩。
未到十五而先行颁下封号,是不合祖制的极大恩宠,一般约定俗成,只有这一任的太子可以有此殊荣。
因此皇帝轻描淡写几句话,在场皇亲的脸色却都变了!
苏遐州悄悄抬头去看太子的脸色,就见他满脸不可置信望着高台上的父亲,整个人已经僵硬成了一尊破碎的石像!
阿娘新死,阿耶百般打压,迫不及待抬举起其他兄弟……苏遐州觉得太子也有点可怜。
一阵寂静。
和善的帝王并不动怒,只是含笑扫视着底下的宗亲。被他看到的人都情不自禁垂下了头。
终于有人顶不住压力,站起来小心翼翼问道:“敢问陛下……打算颁赐什么封号给两位皇子呢?”
皇帝微笑着道:“老四去了河东,两京是从来不轻封的,朕看蜀地很好,物产丰饶,就封承焕为蜀王,节度剑南罢。”
蜀地好是好,却不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辈子想回来一趟大兴,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况且蜀地也的确比山海关一带富足舒服得多了,楚承焕只能含着热泪,做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叩头道:“儿臣谢父皇隆恩!”
皇帝抬抬手,示意他回去坐着,目光又转向楚凤歌。
苏遐州在一旁看着,不由得也微微紧张起来,但不知为何,他其实笃定,皇帝给楚凤歌的,一定会比给楚承焕的好千倍万倍。
只是好千倍,还是好万倍的问题,而已。
皇帝依旧还是微笑着,看不出任何情绪,道:“小六嘛,一向是娇生惯养的,大邺的皇子可不兴这样。”
苏遐州心下一跳,去看楚凤歌,就见他安之若素,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又放下心来,暗骂自己瞎操心——楚凤歌有了封地,支藩就是早晚的事。
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么。
就听陛下继续道:“就封为楚王,节度朔方,好好为大邺镇守边境罢。”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连苏遐州也禁不住脑袋“嗡”的一声,跪直了身子,瞪圆了眼睛,看向中间那一对父子!
连他一个久居深宫的内宦都听出来了,陛下何止是要给楚凤歌荣华富贵,更是要给他和太子一争的实力啊!
其一,封号以国姓,这等荣宠,大邺开国以来,未尝有之!其二,朔方虽说紧邻漠南突厥,从来不太平,但正是因为战事频发,此地的藩王是有兵权的!
而且不是那些杂牌屯田军,而是大邺最为精锐、骑兵数量最多的朔方军!
捏住了朔方军,可以说就是掌握了大邺半壁江山!
皇帝这是一手进可攻、退可守的硬棋!从楚王进封太子,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就算不成,哪怕陛下百年之后,楚凤歌手里握着重兵,就算是新皇,也绝不敢轻动。
昭昭恩宠,尽含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
宗亲们哪还有听不出来的,一个二个都不敢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