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路河单膝跪在墓碑前,视线与上面翟诚岳的名字对齐,伸出手来,抹了一下上面覆盖的灰尘,就像他站在翟诚岳面前,握着他的脸去擦掉上面不小心沾染的黑灰。
这一切被翟望岳尽收眼底,他长长的指甲刺进了掌心,掐出了深重的红印,但他浑然未觉。
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申路河那样的眼神。诚然,他平时也是温存和明媚的,但都像冰山一角,真正表露出来的并不多,也不暴烈,收敛在某个额度内。
但此时,他脸上的忧郁和执着,都像他打火机里跳出来的一簇火,虽然微小,但灼热如此地明显,令他无法视而不见。
他凑近了墓碑,喃喃地说了什么,翟望岳听不见,或者说,他努力地让自己听不懂。他用直觉知道大概是早日让翟诚岳的案子真相大白的意思。
正当他要发出声音的时候,申路河已经从情绪里走了出来,招呼他:“小望,过来给你哥叠几个纸钱。”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沓锡箔纸,翟望岳循着他的指点直接坐在了台阶上,对照着申路河给他演示的步骤一步步地折叠,虽然上面缀着不体面的深褐色,但他的手指还是灵巧而漂亮,带着银色的纸张上下翻飞,就像穿插的蝴蝶。
翟望岳学东西很快,哪怕是只有一半脑子在活动的,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一个银色的小元宝还是出现在了他的手中,申路河伸手把它取走,端详了一下,展颜道:“叠的还不错。”
而翟望岳的心思没有放在他的这一句赞美上,他还在回味刚才申路河的手指蜷缩在他掌心那一刻的触感。像是带着火漆的印章盖在了掌纹上,热意正在沿着它蔓延,把随着暮色逐渐降临的微凉都掩盖得无影无踪。
感觉到一双眼睛落在自己的身上,翟望岳的后背添上了一层虚汗,翟诚岳的影子无处不在,不仅注释着他的一举一动,还能够通过他透明的大脑知道他的每一个想法。
要是他知道了,不会半夜敲我门吧。翟望岳短暂地唯心了一下,思绪飘往不可知的方向,他哥到底会是愤怒还是失望,抑或是不在乎呢?
申路河为翟诚岳折纸钱的专注像燎了他视野的一角,仿佛那些东西真的能如数地传达给早已不在人世的翟诚岳,翟望岳自嘲地想,大哥可以完全放心,不管怎么说,申路河的眼里还不是只有他嘛。
为了防火起见,必须等纸钱完全燃尽才能下山,所以等随后一点火星也熄灭,夕阳也已经熄灭,暮色四合,终于,空气中染上了一点阴森。
申路河带了手电筒,指出了下山石阶上的一线光明,翟望岳蹲得太久,腿有些麻木,起来的时候,身形猛然地摇晃,如果不是申路河抓住他的手臂,他险些顺着台阶滚下去。
“哎,小心。”申路河的手很稳,虽然已经站好,但翟望岳还是不想轻易地放开,申路河见他不动,惊奇道:“你该不会……害怕了吧?”
翟望岳内心毫无波澜,本来为了避免申路河可能的嘲笑,他打算断然地否决,可就在这时,另一个想法像嫩芽一样,从石块一样的胸腔里冒出头:如果他说害怕,会不会因此得到申路河一点额外的关注和触碰?
没办法,他不是性格多有魅力的人,不具备足够强大的能力,更没有一层死亡编织的白月光滤镜,只好通过不太光彩的手段去偷来一点难能可贵的慰藉。
于是,翟望岳神色岿然不动,但嘴上吐出了违心的话语:“对,我害怕。”
申路河没猜到翟望岳会如此坦诚,按照他对翟望岳的了解,害怕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死鸭子嘴硬吗?还是他今天突然转过性子,不再别扭了?
趁着申路河一时拿不定主意,翟望岳飞快地将手臂穿过去,勾住申路河的手臂,将他拉到了自己肩膀旁边,乍一看倒是像亲密地和他挽着手臂。
翟望岳的肩膀比他想象中的硬一点,也更加宽阔,一上来几乎碰疼了他,好容易才调整到了恰当的角度,手臂缠得更加紧密了,像曲折着缠上枝干的藤蔓。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申路河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身体微微后仰,确保自己的平衡,同时缓缓地开口了,娓娓道来的语气,”走多了才发现,鬼不可怕,每一个墓碑下,都埋葬着一个被惦念着的灵魂。“
他的声音穿梭在林间,像柔软的拂过枝桠的风,也像轻轻的摇篮曲,和煦得惊不起任何一个长眠,翟望岳悄悄靠在他的肩胛,为了不让他发觉,只靠了片刻。申路河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香气,是香火和纸钱的焦味的混合,已经把他的骨髓都腌入了味,闻上去不觉得刺鼻,反而安神得让人昏昏欲睡。
他的体温是冰冷而没有月亮的夜色里,唯一的引力,悄然地把翟望岳的心跳调到了同一个频率,他第一次觉得胸腔并不是泥塑木雕的,那里的血液也会热起来,随着脉搏涌流到四肢百骸。
翟望岳垂下了头,电筒的白光照亮申路河的下颌和双唇,以至于那里看上去只有一点稀薄的血色,却又精致异常,碰上去会是什么感受呢?翟望岳没头没脑地想。
”别睡。马上就下山了。“申路河推推他的脑袋,没有发觉往他身上靠的动作是有意为之,只当是一天下来翟望岳已经过分疲倦,”赶紧想想晚上吃什么。“
翟望岳的声音很模糊,变了调,闷闷地飘上来:”……申哥。“
申路河循声答应了一声:”怎么了?“
翟望岳的嗓音越发低了,上面像撒了一层酸渣,毛毛的:”申路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