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翟望岳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初中生,而翟诚岳已经是刚劲有力的大人,翟望岳根本推不开他,只好变成任他搓来搓去的面团。
申路河从不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的相处模式,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随后前仰后合地制止翟诚岳:“好了好了,别逗小望了。”
自从翟诚岳到外省去上高中,兄弟二人的见面机会就越来越少,似乎孩童时同吃同睡的记忆已经很遥远,近乎不真实,翟望岳又正处在青春期最敏感的阶段,每次碰到陌生人一样的哥哥,都不知道如何打招呼。
他好不容易从翟诚岳那里挣脱出来,食物已经出锅了,申路河不会做饭,翟诚岳也够呛,不过翟诚岳有一招独门绝技,就是在一口锅里做出八个菜——速度很快,但每个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好在气氛到了,菜品如何都无所谓了,吃到中间,翟诚岳嚷嚷着:“这么好的日子,我们开瓶酒,小望,你也尝尝味儿!”
说着就去取开瓶器,家里只有一瓶红酒,是报社的同事送的。翟诚岳在高脚杯里渐次斟上半杯,申路河站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翟望岳的杯口上,一脸担忧道:“小望,你别听你哥瞎说,你还未成年呢。”
翟望岳忽然被申路河的态度激起了些许不忿,他赌气一样掰开申路河的手指,仰脖喝了一大口。对于他来说浓烈的酒气冲进鼻腔和喉咙,他险些呛出来。
“这下好。”申路河暗暗皱了皱眉,“小望,这样喝容易醉。”
“到了。”申路河站在房门口。翟望岳下意识地去掏钥匙,房门早已被申路河抢先一步打开了。装饰没什么变化,但由于主人的离去,那些本来平常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冷清和寂寥。
翟诚岳的书桌还没有收拾,他工作的笔记和墨渍一起摊开在原木色的桌面。申路河站在那里,先是颔首片刻,鬓发掉下一缕垂在额头,所有的表情再一次冻成了一块冰。
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手套,戴上,这才着手去翻找抽屉和书柜。
翟诚岳在走访和调查中还是更习惯用笔记,认为这样才有利于理清思路。不知不觉间就攒了几大本厚厚的笔记。申路河翻出的是最新的一个,只有这个笔记本的后半部分是空白的。
翟望岳凑上去,辨认出笔记本上潦草的字迹:鸿光养老院,离奇死亡,受害老人(疑似)……
后面是几个人名。
翟望岳的记性很好,默默地把那些人都记了下来。翻过了事件概况,后面则是日期和地点,记录一些和其他老人或护工的对话。
笔记里还提到,他多次要求见一见养老院的院长,但是都被拒绝了,写到这里他的笔迹变得重起来,笔锋刺穿了薄弱的纸张。
最后,是一篇报道的标题。还没有写完,就戛然而止。
翟诚岳的逻辑非常清晰,细节也很严谨,在他不清楚的地方,他都会打上一个问号,在看笔记的申路河眼里,那遒劲的弯就像扎在他心上的镰刀,墨色覆盖不住干涸的血:那些问号,再也不会得到回答了。
翟望岳看着哥哥留下的东西,恍惚间居然以为自己抓住了那个飘远灵魂的一角。只是他留下的东西过于触目惊心了,把他的死亡都变得幽深。
他对着申路河,又像是对自己说:“……如果这是谋杀,我知道杀人动机了。”
申路河合上笔记本,他比翟望岳更看重证据,不能随意地下定论:“就是因为鸿光养老院的事情吗?”
在这之前,他确实不清楚鸿光养老院的情况,太少的媒体会把目光涉及这个话题,它在犹如一个个重磅炸弹的其他社会新闻中也无法炸起多大的水花——那些老人,从来就不是舆论的重心,声音的来源。只有透过层层的表象,才能接近触目惊心的真相。
申路河对鸿光养老院的印象来源于他去那里送过世的老人。他在脑子里排了一遍那些名字,将他们和翟诚岳笔记里的比照,居然真的有部分的重合。
申路河再次翻开笔记,手指点上纸面,喃喃地念出了声音:“王兰芬,周德峰,梁永初……”
大都是无儿无女的老人,有少部分是儿女在外地或者国外,来不及处理后事,甚至都来不及回来一趟。仪式已经简化到不能再简化,灵堂里冷冷清清,申路河与他们素不相识,但最终还是他这个陌生人为他们整理仪容,再送最后一程。
只是他不是法医,凭借他的专业技能,也不能够从老人的表情上推断生前经历过什么。
翟望岳等待着他给出什么重要的线索,申路河摇摇头,神情里充满无奈。
他是个温柔的人,但平时笑起来的时候笑意虽深,但只够勉强堆积在眼角,很少蔓延到其他地方,过滤了笑意,却还是敷着和煦的底色。
脸上的肌肉动作不多,平平整整的,凝固了一层静气,只要提到他的工作,他惯常是这样的表情。申路河道:“我送走的那几个,都没剩下几个亲戚朋友了,自然不会有人对养老院的事情寻根究底。”
仿佛就算远离了他工作的的殡仪馆,提到他送走的逝者时,依然显现出淡淡的哀悼和忧思。不仅局限自身,也能感染周围的人。
申路河补充一句,轻轻地叹息:“走得都挺安详的。”
翟望岳停顿一下,申路河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地就能把别人铁石一样的心肠软化,将共情移到他目光所指的位置。
“对了,梁永初,梁永初……”申路河的思路忽然在这个名字上卡住,似乎大脑也在无意识间提示他注意这个名字。他在养老院还算有几个朋友,在老年大学学书法和国画,于是包揽了挽联的写作,同时垫上一点钱,不说多了,至少可以给地下的老梁多点钱花,多个房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