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钟灼忽然停了一步,等他站稳。
谢无垢下意识看向他冷若冰霜的脸,忽然看到,他不经意间眨了一下眼。
——钟灼的右眼眼皮上,有一颗鲜红如血的小痣。
长在眼皮上的小痣,睁眼时是完全无法发现的,只有眨眼时,才会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艳色。谢无垢太熟悉了,因为他自己的痣也是这样的。
再定睛一看,他们的脸其实长得很像。只是钟灼总是面无表情,他身上那股冷若冰霜的气质让人会在第一眼时忽视他的五官和样貌。
月楼仙尊的徒弟并不多,大多数都变成了修真界的闲来饭后唏嘘的对象,唯有她的第一位徒弟的去向,是修真界无人知晓的秘密。
是无人知晓,还是对方位高权重,无人敢提起?
诛仙台的司刑大人,钟灼,他才是月楼仙尊的第一位徒弟。
灵感如火光乍现,谢无垢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继而越来越大,满溢的荒唐之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到了最后,几乎分不清楚他是在发笑还是在咆哮。
“哈……司刑大人!”他大笑着道,心里甚至对这个冷冰冰的人产生了点怜悯,“原来你也是!原来你也是……”
原来你也是无尽轮回中的苦行者,原来你也是求而不得的可怜虫。
眼角余光中,月楼仙尊雪蓝色的衣摆一闪而过,匆匆下山去了。
月楼仙尊走后,原本站在一旁的极仙台弟子却没有散去,反而自发凑了过来,围在钟灼身边。
钟灼手腕微动,长鞭收紧,状若癫狂的谢无垢猛地一滞,失去了意识。
确认周遭唯一能听到这话的外人也彻底失去意识之后,钟灼才停下脚步。他望向身旁的几个极仙台弟子,微微颔首,片刻后将手掌覆上侧边脸颊,再移开时,手掌下竟然变成了森森白骨!
半脸皮肉半脸白骨,这本该是极为骇人的一幕,但钟灼神态自若,弟子们也像是见惯了一般面无异色。他们不仅面无异色,甚至微微低下头去,将自己的手掌也覆在脸颊上,片刻后放开,脸上竟也成了白骨!
那白骨像是蔓延的病疴,众人之中,只有钟灼是半面白骨,其他几人的白骨蔓延程度不一,有人轻有人重,轻的只覆盖在最侧边的脸颊上,重的甚至已经越过了鼻子,覆盖了另一边眼眶,只剩下两指宽的皮肉盖着脸颊。
钟灼抬手招来人群中白骨化最严重的那人,那是一个看起来沉默内向的女弟子,她的五官十分清秀,可如今红颜化作枯骨,只留下狰狞的惊悚之感。
钟灼顿了顿,他居然准确地唤出了这位极仙台外门弟子的名字:“连颜。”继而他问:“……为诛仙台做事,你可曾后悔?”
“不曾。”连颜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弟子理当如此。”
这七八个弟子,竟然都是钟灼安插在月楼仙尊身边的探子!
而月楼仙尊对此一无所知。她正登上马车,去接自己的新弟子。临走时,她似有所感的回头,望了一眼深夜的极仙台。
3金阙(三)
◎一场大梦,寥寥三百年。◎
天空压下来一片阴沉的晦涩,大雨如瀑。
刷了三层桐油的纸伞也挡不住这样大的雨,天气太糟糕了,人们都呆在家里,像是群居的动物般挤作一堆,没人敢出门。
然而,若是此时有人敢冒着雨出门,再冒着雨抬头看一眼天空,便会诧异地发现,一辆马车行驶在云层下方,马车速度很快,眨眼便划过天边,为云层破开一道长长的、伤口似的痕迹。
雷声又来了,轰隆隆的巨响中,天地都为这场大雨倾倒,本该在风雨之中成为一叶孤舟的马车却巍然不动。
马车内一片风平浪静,小桌上,一壶茶正咕噜噜地沸腾着。
月楼坐在桌前,单手撑着侧脸,她的眼睛紧紧闭着,眼睫落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下疲倦的黑青色。
昨日半夜从极仙台启程,马车行在天上,又有神力庇佑,自然不会颠簸。是她激动得一夜未眠,直到天将破晓,才合眼浅浅睡了会。只是,睡着了也不得安生。
“师尊!你找到了比我更像他的人?”
“……告诉我,师尊。”
“你告诉我啊!画卷中的人是谁?你是不是找到了他?”
“师尊!!!你说话啊!”
月楼猛地从梦中惊醒。不知是因为没睡好还是因为昨晚那件事,她难得做了个梦,梦到了这些年几个徒弟的事情。
周遭一片寂静,静默之中,唯有她微微喘气的声音回响在马车内,她闭了闭眼,梦中沙哑的嗓音,以及那一句句疯狂的话语仿佛还回响在耳畔。
马车外有弟子道:“仙尊,怎么了?”
月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按了按太阳穴,道:“没什么,做了个梦罢了。”
马车外,弟子的声音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仙尊,您说梦话了。您是不是……梦到了昨晚?”
昨晚,那就是谢无垢的那件事。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梦话,才叫弟子这般猜测。
月楼一顿。随即她淡淡地“嗯”了声,算是揭过话题:“还有多久到?”
弟子道:“仙尊,咱们已经离开九江了,大约下午就能到西京。”
月楼皱了皱眉。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窗外仍是大雨如瀑,雨帘阻隔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楚。
“还要下午?归一楼的拍卖会是什么时候?”
“……是午时。”
“叫弟子再加快速度。”
“雨太大了,仙尊,路又远。”弟子低了低头,“已经是最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