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捂着脸,这是他这位平静怯弱的姐姐,第一次对他动粗,那么响,那么痛,她手上那枚款式老旧的金戒指冰冷,鲜红地拓印在他颊边:“你说啥?”
“潘崇明,他就是个强奸惯犯,现在已经死在下河湾了,被村民乱刀砍死的!”齐玉露冷冷地说,“我真恨当时他没被一刀砍死算了!”
“姐,你完了,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现在是让郭发给你洗脑了吗?”小武暴跳如雷。
“别跟我再说什么是亲人!亲人就是你睡熟的时候,他把手伸进你的衣服!”齐玉露睁大眼睛,“你没有看那些信吗?别再作孽了!他不值得咱们为他报仇。”
小武沉吟了一会儿,语带责怪:“你错了,我从来都不在乎潘崇明,我就是恨透这个世界了,你出现了,你说你要拼了命地报仇,我说好,我帮你!我把你的事儿当成我的事儿!”
齐玉露不说话,风吹来阵阵回响。
“我饿了就吃雪,渴了就偷仓库里的酒,每天醉醺醺的,不知道天黑天亮,还以为我和你住在教堂里的小破屋呢,那时候咱们多快乐啊!为什么我啥都留不住呢?”
“我小时候,爸总是很少回来,走了以后,妈就哭,说是我不听话才让爸不愿意回来,后来爸回来了,没了半个脑袋,妈也死了,我没家了……”
“你知道吗?我以前连毛毛虫都不敢踩死……”小武把两眼埋在手心里。
齐玉露一声苦笑,替他接着说:“现在,你把人命当毛毛虫了。”
“姐,要不你送我到警察局吧,我现在不是挺值钱吗?十万块呢。”小武把猎枪推给她,轻巧地笑了。
齐玉露不动声色:“小武,你走吧,我当没见过你。”
“咱们俩才是亲人,你明白吗?”小武偏过头,执迷地看着她“你亲爸要杀你,潘崇明侮辱你,只有我能保护你!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我是……我是杀了很多人,那又能咋样!”
“我不想再跟你有关系了,我还有我的日子要过。”齐玉露站起身来。
“姐,我消失这么久,你不担心我吗?”小武跪在地上,颓然落泪,少年未长成的身躯因为寒冷而颤抖,他像条受伤的野狗,赖皮而绝望地贴在她合不拢的残腿上,滚烫的泪水沾湿了她灯芯绒的裤脚,上面有洗衣服的馨香,“我天天吃剩菜剩饭,就要过年了,我吃不着你包的饺子了。”
齐玉露无可奈何,歪过头,过去的温馨不会在顷刻之间消散,至此,只剩黏糊糊的沉痛:“你起来,你他妈的给我起来……”
小武站起来,眼底涌出血丝,变了面孔,他忽然发了狠,掏出一截绳索:“你以为你不和我回去,你和郭发就会长久吗?你怎么和他说?你爸捅了她妈,你解释的清吗?你病成这样子,你死了,他会记住你?”
他摇撼她的身躯,齐玉露那么瘦,一脚便绊倒了,绳索一圈一圈把她缠住,齐玉露喃喃地说:“孟虎,你疯了,你是真的疯了……”
“别怪我!你今天就是要跟我走,”小武一边缠绕,一边落泪,“你别废话了!和我走!我就想你现在和我走!我们去看海!”
齐玉露迷蒙的视线里,乍然出现一道黑色的身影,手持长物,肢体呈现熟悉的伛偻。
“爸!”齐玉露大喊,“别过来!”
小武却先于她的嘶吼开始了动作,他红了眼,像是饿兽看到了猎物:“找上门儿来了?”
齐东野挥着生锈的钢筋,扑火一般勇往直前,风吹着他的雪鬓,这一天,他等了太久:“老徐!我给你报仇了!”
小武一阵嗤笑,眼白翻滚,任他将自己扑倒,一老一少倒在雪地里,衣襟上,沾满了细碎的麦苗。
“去死吧,老东西。”
生锈的刨锛儿了贯穿了齐东野脆弱的脾脏,他大声地呼吼,用尽所有的力气:“玉露,爸给你赔罪了,爸要到那边儿找你妈去了。”
一场徒劳无用又必经的献祭草草结束了,他捂着胸口,渐渐断了呼吸,小武狠狠朝他脸上踢了他一脚,为他瞑了目:“装什么假惺惺。”
齐东野歪斜过头,无力地躺在地上,隆冬的寒气如骨附蛆,那是多少年前,年幼的齐玉露也曾感受到的冰冷。
“不……”齐玉露匍匐在地,死命地挣开绳索,她清晰地看见父亲的指缝里,沾满血与泥,掌心,皲裂着,像夏日干涸的河床。
齐东野尸体里的血正一点一点弥散开来,那味道的腥膻和色彩的鲜艳让他灵魂深处一阵悸栗,小武迷恋地盯着,一把抽出他胸口的刀,粗钝的刃滴沥着血珠,一刀一刀地再次劈砍下去,像是要完成某种仪式,非要皮开肉绽不可。
平原上,忽然一声枪响。
小武胸口中弹,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口角里流出浓稠的鲜血,好像要说些什么,可是终于还是死掉,脸上挂着幽微的笑,和那天齐玉露梦里冰河下冻僵的表情,毫无二致。
手中短猎枪的枪膛还发烫,齐玉露轻轻放下,恍惚着,又分外轻松,就好像她早在梦里就把他杀了一样。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电光火石似的,明明刚刚还是歇斯底里的三个人,如今只剩她双手空空,伫立在风烟四起的旷野上。
郭发借来杜建树的车,后座载着白康宏和曹微,顺着枪声的方向,一路进发,车轮驶过坎坷的路,终于来到一片雪原。
齐玉露在野地里跋涉,腿完全不听使唤,三步一摔跤,两步一歇气,头上流满了血,她的眸光凝滞,久久地跪在地上,半仰着头,阳光被雪地折射得那么刺目,她痴痴地想着,这片麦田,在越冬返青过后,隆起一片幽幽的青纱帐,该有多么翠绿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