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享健让他向这个比自己高不少也黑不少的孩子叫哥,他只看见他手上的茧和脖子上隐隐约约的红痕。覃净屿本不打算叫,对上顾白英期盼的目光还是服了软,叫了一声哥。
哪里来的野孩子就能当上顾白英的儿子,他决定偷偷问问顾白英,会不会搞错了,这样的秦霁渊和秦家也太格格不入。
其实当时秦霁渊已经在蛟龙帮养了三年,身上早褪去了那些四海为家的乞丐气,有了点少爷的样子。只是早年在太阳下晒了太久,此时还没养白。进了蛟龙帮当然要练些真本事,手上的茧没工夫褪,迭了一层又一层。他是二少爷,是秦霁渊,他回秦家天经地义,从来不需要别人认可。
覃净屿自以为是的那些小把戏都被他看在眼里,譬如将他锁在仓库里,将他推下池去。可惜秦霁渊从不缺少撬锁的经验,不是说关就能关得上的。至于游泳,他早在码头边练成一身本领,又何惧覃净屿这些不痛不痒的绊子。
但秦霁渊也不是供他玩乐的玩具,没有不还手的道理。比起早年在外学了一身有用没用的本领的秦霁渊,覃净屿显得弱小不少。很多事,秦霁渊听了句对不起也就放过去了,不再计较,可梁子自然结下。自顾白英死后,两家来往便渐渐少了。覃享健不久后也逝世,留下偌大个覃家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覃净屿自顾不暇,没空关注秦霁渊的动向。22岁,秦霁渊出洋留学,两个人总算消停下来。
不管他们之间有怎样的过节,秦霁渊也不得不承认,覃净屿对月缘是极好的。覃享健走后,只有月缘还常和覃家往来,她的那一声声覃哥哥从小叫到大,叫得比亲哥还亲。一直叫到自己也要出洋留学,叫到差点穿上覃家的嫁衣。
月黑风高,郑时朗试图开门,终不得。门外只有吴叔的声音:“郑少爷,早点休息吧。秦少爷说天亮前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许给您开门。”
只是赌气的话,大可不必将他锁起来。这摆明了是前路未卜,自己也知道险象丛生,所以自己去赴这场鸿门宴。
所以你就留我面对一张只写了标题和称呼的遗书?
“他还说了什么?”
“少爷还说,要我们留心,别让您跳楼了。”
想得还真是周全,秦霁渊,是真打算死外面了是吧。然而跳楼也太极端,纵使自己没事,也要吓坏秦府众人的。秦霁渊的命令,吴叔没道理不听,但总要找个机会出去。
“吴叔,我旧疾犯了,浑身冷得紧。上次从王记药铺拿回来的药还有吗,麻烦您给我煎一副。您弄好了,就把药放门外,我自己拿就好。”
吴叔听了这话,应了一声就忙去张罗了。
又拿这点旧疾做文章,秦霁渊要是知道了,非得压着自己老老实实喝够一个月的药才肯罢休。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对方的话听了千万句还是做不到,锁起来又舍不得,对方多讲两句好话就心软。这样的性格,做搭档尚不合格,居然还能做成恋人。
趁吴叔给自己开门的机会,郑时朗夺门而出,直奔梁家去。吴叔年纪大了,追当然是追不上的,只是朝着门的方向叮嘱郑时朗慢些,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郑少爷平日从不如此,怎么也被秦少爷带过去了呢。
然而秦霁渊等不到郑时朗,郑时朗只能找到一片狼藉,只能徒劳地在上海打转,只能拖着满身疲惫的身躯回家,陷进沙发里。他不敢睡,但此时最重要的是头脑清醒,再这样混沌下去除了内耗没有任何效用。他钻进浴室洗了个冷水澡,才勉强清醒一点。
覃家的人再来晚一秒,他就要去拜访村上其井了。还好不必再同他对上,不是村上其井的手笔,想来还有余地。
覃家的摆设同他第一次来时一样,只是花草更繁荣了。覃净屿坐在茶几前,早已备好茶具,只等客人来饮。郑时朗的精力全用在揣测秦霁渊被关在哪里,无心欣赏花草,亦无心品茶论书。
“郑主编作为我的客人,还总是心不在焉,太失礼了吧。”覃净屿递来一杯茶,“来尝尝,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郑主编的口味。”
“抱歉……其他的话不必多言了吧,覃少爷想同郑某说什么,郑某洗耳恭听。”
“本来是想同郑主编聊聊《死魂灵》的,但我猜想郑主编一定没读完这本书。那我们依旧来聊《乌合之众》如何?”覃净屿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却隐隐透露出一股狠劲。
如今已经不像第一次见面,郑时朗必须顺着覃净屿的话往下说:“客随主便。”
“上回说到哪里……哦,说到群体的智慧只是愚智,个体为了迎合群体的审美会自愿放弃自己高于群体部分的个性与智商。上次郑主编来时还没有这么明显,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了啊。”
“你何苦当着和尚骂秃驴。”
“这样看,郑主编算是承认了自己的向下兼容。不过不承认也没关系,毕竟事实并不依靠你的承认而存在。换句话说,如果我想控制你,只要吊着秦霁渊的命就好,你自然会心甘情愿为我卖命。但我还是想知道,郑主编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要什么?”郑时朗的神色从不因为几句话改变,但他的严肃已经盖不过疲惫。
“如果我要郑主编的大脑切片,并且标本制取过程中不允许打一针麻药。我要你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看着自己身体的一个个部分被分离出来,泡进福尔马林里,直到死亡。郑主编会同意吗?”
“放了秦霁渊和梁家母女。剩下的事,你爱怎么处理,不必征求我的意见。”郑时朗早就可以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以一易三,太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