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将床铺搬进屋里,鼓声打过三百下,戛然而止。芝奴往外一瞧,家宅平静,念着“日落闭户”往外跑,抄起倚在墙上的木栓,被杨修元一把拉住。
杨修元道:“阿郎还没回来,就要关门?”
“鼓点都结束了,坊口落门,这时候不回来,不会再回来的。”面对杨修元的不可置信,芝奴表现得十分平常。“阿郎经常这样,忙的时候三天两头不回家。他在禁苑有住处,我们自己过就行。”
说罢利索地扣上销锁,回去继续鼓捣床铺。
暮色已然逼近。杨修元独自站在院中,看了许久,依旧是门庭紧闭、马廄无声,无人自外头回来。他忽又闻道一股浅淡的焦味,擡起头,见一缕缕炊烟自各户人家升起,于是找辛时对峙的心愿,也这样飘散在空气之中。
更不幸的是,一连三天,辛时都没有回家。
有劲无处使,杨修元十分难受,无奈主人不回家,此事非他之意愿可以左右。又是日落西山薄暮时,杨修元听那震耳欲聋的鼓点,正以为今天也会和前两天一样,听到芝奴大喊一声“阿郎回来了!”,立刻从坐上跳起,精神百倍。
可惜家中奴仆比之他的兴奋无有不及,于宅内抄近道一事上,又熟练杨修元百倍。于是呼啦啦一群人全拥至门口,一个牵马、一个援引、一个端水,将辛时拥至屋内,哪里都没有杨修元跻身的位置。
辛时似也无意在意这位新收的护卫,如往常一样在堂中脱袍换衣、洗手净面,擦拭身上的灰尘。回家路途漫长,寒风吹得他手指冰凉,阿真一面替他涂抹脂膏以防皴裂,又以手心前后捂住取暖,道:“阿郎近日好忙。”
两人一坐一跪。辛时任由家奴握住手,笑道:“还好。陛下很快移架骊山宫,内书省无事,便轻松了。”
说罢,再不提宫中事务,只问家中閑话。又环顾屋内,夸赞布置得仔细。阿真道:“这回奴、阿庆、芝儿连带阿野,四个人一齐弄的。”
辛时道:“到底女孩子,比你们仔细。”
说罢要去其他屋子里瞧。正巧阿野从厨房内端来热汤,道:“阿郎好歹吃过饭,再做别的事。东西放着,又不会跑的。”
辛时重又坐下,慢慢喝完汤,身上回暖。他放下碗,问:“晚上吃什麽?”
阿野道:“正要问阿郎。家里有汤饼、胡饼和新鲜豇豆,要吃什麽?”
辛时道:“你们买菜了?蔬果难得,还蒸粟饭吧,再剖些獐肉,浇豉汁。”
主人吃豇豆,意味着他们也能吃到——阿野抿着嘴,高高兴兴地去喊芝奴生火,又折返回来问:“明早吃饼,可以吗?”
杨修元徘徊在门外,想要上前询问。然而阿真阿野跪在辛时身边,贸然插进去打断,颇显没趣。再等片刻,芝奴从厨房端出食案,杨修元遥遥瞥见辛时提箸,正觉是个机会,又听阿野语气轻快地唤他:
“傻站着做什麽?还不过来。”
几人都盯着他,杨修元只好从廊上下来,同家奴一到去厨房吃饭。
若再不问,又不知要等几个囫囵日,杨修元一顿晚饭吃得心不在焉。忽听厨房外动静,他放下碗筷出去,果见辛时合了堂屋门扇往后房走去,急忙将人唤住:
“阿郎留步,有事相问。”
夜幕已深,浓露将落。辛时持着灯望向杨修元,停下脚步好脾气地笑了笑,问:“怎麽了?”
遥遥隔着回廊,那人面色难辨,唯有一双眼睛被映衬得莹亮。杨修元猛地呼吸一滞——晦暗不明的烛光下,那个眼神显得太过熟悉,一如数十年前,有人也常常这麽看着他。
积攒数日的怨怼忽然全部发洩不出来。杨修元憋过数晌,终于冒出一句丝毫不符合家奴身份的话:“我不能出门吗?”
归功于气势不足,这句话听起来不像对峙,反倒像告状。辛时稍露惊奇,随即了然,笑道:“芝奴拦着你出门了?”
年轻的家主神色轻松。他似乎不觉得这是什麽大问题,当即道:“可以啊,你去吧。只是神都夜间宵禁,听到日入前七刻鼓声,尽快回家。”
杨修元未料到辛时同意地这麽简单。这确实是他所期冀的结果,甚至比他料想的更好,然而杨修元就是觉得滋味古怪,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不怕我跑了?”
辛时依旧不见生气,笑眯眯的,泰然道:“人以信而立,君子一言九鼎。你既答应留下,不会轻易反悔。”
先前剖析利害危言耸听,如今又称他是君子——杨修元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该反驳什麽呢?说自己不是君子,还是没同意留下?更悲哀的是,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是所谓的“君子之流”,自答应辛时以来并未想过潜逃,仅是做赌气一二语。
吃了哑巴亏的杨修元闷闷不乐,回到房中蒙头睡觉。
芝奴似乎也回来,悉悉索索往床头翻什麽东西。杨修元被吵醒,掀了被子去看,见芝奴点着灯,正拿一件夹袄往身上逃,看见杨修元起来,面无表情道:“你醒了?正好,阿郎才问到你,穿了衣服过去吧。”
适才睡醒,杨修元还有些懵,见窗外无光,问:“几更了?”
芝奴翻了个白眼。
“几更?”他叫。“好祖宗,天快亮了!”
大约三更休息五更起的家奴对能够睡到自然醒的伙伴十分抱有怨气,杨修元闻言,忙不叠地起身。
他急急推门,不料一头撞出去,门外却是抹不开的漆黑夜色。不知来处的冷风硕硕扑面,他擡起头,但星河灿烈,一轮月牙悬在西天,银辉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