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说他们一家五口人,有十亩地,去年种了小麦,每亩产量大概是九十几斤,总量不到一千斤。“婉月板着指头同他细数,“收获的小麦要上交六成,还要留出一百多斤作为粮种,剩下只有一两百斤,我想不通,他们一家五口如何才能吃饱呢?”
她疑惑不解地抬起头,“但我问老爷爷,他却说这几年收成不错。老师,他们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粮食吃啊?”
“这……”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何元康一时语塞。
他也是世家出身的大少爷,自幼养尊处优,对农事的了解止于道听途说和纸面数据。可是,哪本书上都没写过农夫怎样种粮才能吃饱的问题。
更何况……
看着小姑娘真诚发问的清澈眼睛,他在心底暗自叹息。
吃饱,这是个多么奢侈的词。
只有不谙世事的富贵人家孩子才能把这个词轻描淡写地说出口。普通的百姓一辈子能吃几回饱饭呢?
他们连吃一顿干饭都是奢侈的事,只有农忙时节,为了保证高强度劳作,才能每天吃上一碗。
但这样的话,不能和小公主讲得太直接。
”他们种的这些小麦,并不是自身主要的食物来源。“想了想,何元康组织一下语言,向她委婉解释,“他们通常将剩余的小麦售卖出去,换取钱财或者其他食物。“
”原来是这样。“婉月点点头,似乎是听懂了,就低下头继续扒饭。
这个道理她当然懂得,之所以在餐桌上问出来,只是趁机刷个人设。而很显然,这番话的效果明显,婉月能感觉出来,说完之后众人看她的眼神明显不同。
几位讲师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多难得,他们竟然见到了一位能坐在地上和贫民聊天,还关心百姓生活的皇室公主。
农夫们终日在地里劳作,都是一身黝黑酸臭,沾满灰尘脏污。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放不下身段和他们打交道。有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更是看他们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可婉月不仅主动过去了,还和人家坐着聊了很久,能说出这些详细信息,显然是有针对性的一直询问,若不是真心关切百姓生活,怎么会想到这些问题呢?
众位讲师对视一眼,突然觉得有些羞愧,他们枉为读书人,为官多年,竟还不如一个孩子关心民生,虽然四公主的疑问天真幼稚,但也显出了她过人的聪慧和难得可贵的纯善。
多好的孩子啊。
大家看向婉月的目光更加温和慈爱。旁边的大皇子也转头看了她一眼,对这位妹妹的性情有了初步了解。
之后再没人说话,匆匆吃完便启程。
上车时婉月把自家讲师拉来一起坐,同他说起了方才没说出口的另一个故事——孙家妻子自尽的事。
“方才我想的是此事。”将听来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婉月又解释道,“但毕竟是别人的私事,事关生死,不好放在餐桌上作为谈资,我就没当着大家的面说。”
话刚说完,一旁的和宁忍不住开口了,”所以她为什么啊?又不是无药可治的大病,吃了药休息几天不就好了吗,她又何必……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她觉得不可思议,心里产生了和婉月同样的疑惑,只是后来婉月想明白了,但和宁完全无法理解,伴读们也想不通,齐刷刷用眼睛注视着讲师,等待老师的解答。
何元康猜到了原因,但看着孩子们明亮的大眼睛,他有些迟疑。向孩子揭开世界的另一面总是残忍的,不过既然已经问出来了,他也不想糊弄大家。
他伸手向外指了指,“你们可知这里的乡民一个月花销是多少?”
她们当然不会知道了,女孩们一齐摇了摇头,期待看他。
“一百文,就足够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开销了。”何元康说道。
“一百文?”她们对视一眼,都是一脸茫然,显然都对这么小的金额没有概念。
何元康继续往下说,“而在京郊看一次病,不算药费,只论诊金,最便宜的乡医是一次十文钱。”
小姑娘们都沉默了。
诊金是十文,那加上药费呢?即使不通俗务的她们也知道,看病时买药才是最大的开支。一开始她们还没有概念,但既然知道一百文就足够一家三口一个月的生活开支,她们就懂了。
看病加上拿药,对于普通百姓家庭来说,每次最少也要花掉十天半月的生活费。若是药材再贵一些呢?若是一次看不好呢?
而且,病人干不了重活,对于完全依靠劳动力生存的百姓来说,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还要正常消耗一份粮食,又是一项沉重负担。
因一场疾病倾家荡产的人家太多太常见,连现代都免不了看病难的问题,在这个时代更是无解了。
所以,孙家的那位妻子别无选择,即使她知道自己的病是能治的,即使她知道喝完那副药,休息几天就会好转很多。但她不允许自己再活下去了,她已经变成家人的拖累。
想要治好她的病,一副药肯定是不够的,以后还得继续买药。而想要养好身体,她就不能干重活。
那她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她活下去只能拖累丈夫,拖累孩子,成为一个白吃饭不干活的累赘,消耗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
还不如一根绳子吊上去,这些开销都不复存在。她的丈夫和孩子只要给她一卷草席裹身,就能继续安稳的生活。
“十文钱很贵吗?我觉得也不贵啊?”和宁小声嘀咕,依旧是满脸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