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虞琛叹了口气,扭头对上身后的男人:“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没有?”
“没了。”男人摇了摇头,把煎好的药汁倒进桌上唯一的白瓷碗里,回答道:“家中爷娘都死了有十来年了。”
“也没有娶妻?”谢虞琛打量着面前的人。
男人似乎还不太适应这种闲聊一般的对话,回答得很慢。
“小人家里穷,村里有年轻娘子的人家都不愿把姑娘嫁过来。别村……倒是有一两个想给说亲的。不过就小人这情况……”
他叹了一口气,“娶了人家娘子不是让人家跟着我吃苦吗?”
谢虞琛支起窗户,远处是一片映着浓绿的大山。因为还没有完全到入秋时间,山里的草木依然葱葱茏茏的,看起来十分茂盛。
谢虞琛望着远处的大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开口道:“既然家中只有你一人,怎么还盖了那么些屋子?”
这个时代盖一间像样的屋子并不比后世买一套房容易,院子里光正房就有四间,若是光他一人居住的话,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男人指了指顺着山坡延伸出去的土路,解释道:“前些年官府组织村里的人路,在村外几里处修了能供马车行走的官道。路修好后,便有许多去县里的人会在村里过夜,小人的这几件屋子,便是那时盖的。”
这条官道连接的是南边的定徐县和他们湾水县。蓬柳村所在的位置恰好在两地之间。
湾水县是大县,在整个郡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富庶,因此便有许多做生意的小贩商贾来往于两地。
像他这样的屋子,住一天不过两三文钱。饭食虽然粗糙了些,比不过那些专门的客舍,但胜在价钱便宜,对一些不甚富庶的人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份买卖虽然说赚不到大钱,只要官道一直在,就不缺生意。按理来说应当是足够糊口才是,怎么会落魄至此?
像是看出了谢虞琛的疑惑,男人叹了口气。
这其中的缘由也不复杂,几句解释后,谢虞琛便基本明白了缘由所在。
自官道修好后,途径的几个村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住宿生意。除了专门的客舍以外,还有不少是像男人这样,在自家院里搭几间屋子,租给来往的商客脚夫,每日也能有几文钱的收入。
虽然这门生意只要家中有空闲的房舍就都能做,但男人手脚麻利,热水和柴火都添得勤快。
因此即使他的院子在村里的位置并不靠近官道,但常走这条路的人都知道他这里价钱便宜,服务又周到,便都愿意多走几步来他这里住店。
男人在搭这几间房时,问村里的富户借了几贯钱,他便想着等到还清这些欠款后,便托人说一门亲事。
夫妻二人一起把这门生意做起来,再生几个孩子,日子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安稳幸福。
本来一切都像他想的那样顺遂。
眼看生意越来越红火,就要还上欠款了,村里却突然搬来一户刘姓人家,二话不说就垄断了蓬柳村的住宿生意。
“怎么,难道是这刘姓人家的屋子特别便宜吗?人们都愿意去住。”谢虞琛有些好奇。
男人缓缓摇了摇头,“您有所不知,这刘家人是三年前来到湾水县的,之后便在县城中开了一家粮铺,不过半年就几乎垄断了县离大半的粮食生意,大伙都说……”
听见男人的声音突然低下去,谢虞琛便意识到,这事估计是和权贵扯上了关系。
想起自己名义上还是“权贵”中顶尖的那一种,他十分有眼力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所以那些商贩因为不敢得罪刘家人,所以都去了他们家的客舍?”
男人似乎也不在意谢虞琛刻意的回避,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像他们这样最底层的人,自一出生开始,身上便背上了来自权势、地位的压迫。
祖祖辈辈的积累让那些所谓“尊卑”、“阶级”的观念都刻进了他们的骨血里。
他们不懂得反抗,因为光是活下去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他们勤劳、吃苦、能干,像田里终身被套上绳索耕地的黄牛一般。但饶是已经把头低到了泥土里,活下去对他们来说仍然是一个有挑战性的事情。
男人已经是这千千万万和他相同的人中比较幸运的那个。
起码他还有力气,能走到大山的最深处,采些不太寻常的草药、菌子维持生计。
饶是在娱乐圈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养成了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事的谢虞琛,也不知道眼下该说点什么好。
半生受到的苦难和不公都化作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习惯了”,剩下的都含着泪吞进了肚子里。
一切的言语都显得贫瘠而匮乏,男人却仿佛并不在意一般,指了指桌上的白瓷碗道:“小人给您熬了草药,您趁热喝了吧。”
男人还在念叨着这些草药的来源,努力向对面的人证明这药的安全性,就连碗都是崭新干净的……
谢虞琛沉默了片刻,端起碗将黑漆漆的药汁一饮而尽。
穷人家的院子都是用来干活和堆积杂物的。
男人的院子里,原本靠墙的一边就堆放着柴火。只是现在却清空了地方,在那里放了一张躺椅。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专门给谢虞琛的。
谢虞琛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后,便没有继续在屋子里躺着了。
他住着的那几件屋子因为常年晒不到多少太阳,多少有些阴冷潮湿,并不适合病患养伤。
外面的天气倒是正好,阳光明媚,天高气爽的,但穷人家的屋子里哪来能透光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