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野絮絮说罢,低沉的嗓音仿佛仍在回荡,房中陷入良久沉寂,落针可闻。
小案上摆了一盘点心,林鹿从中拈起一块,面无表情地塞进口中咀嚼着。
仿佛刚才所说皆与他无关。
那点心内馅裹了坚果,一时间,整间厅室只闻“咔嚓咔嚓”的声响。
咔嚓、咔嚓。
许青野尚沉浸在为林娘、林将军一家哀恸不已的心情当中,兀然听到这么一片不合时宜的、散漫的声响,禁不住有些额角跳突:
“你……”话到嘴边,瞧见了林鹿那张几分肖似林娘的脸,心念连动,狠狠叹了口气,道:“小鹿儿爱吃这个?那就多吃点。”说完,还将盛着点心的盘子往林鹿手边推了推。
沈清岸见状弯唇一笑:“许兄当真宠溺林秉笔。”
“那是我弟——”许青野懒懒靠进座椅里,掀起眼皮觑了一眼如今已贵为太子的沈清岸:“不过我说太子殿下,今后当着我的面,还是少用你们沈家的说法称呼他,不然…”
“我可不能保证,下一次会不会抽刀劈在你脸上。”话中狠意,简直教人不寒而栗。
沈清岸依旧轻松笑笑,言说下次不会了,无意瞥向许青野的眸中流转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冷光。
沈行舟红着眼眶,默默取了干净的帕子,一根根替林鹿擦着抓过点心沾了碎屑的手指。
乔乔不甚在意地东瞅西望,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表情,轮到沈行舟时眼神一亮:“哟,这就哭鼻子啦小六子?”
“没…没有…”沈行舟慌忙吸了下鼻子,“灵妃娘娘莫要打趣我,当下共议大事才是正道……”
乔乔皱了皱鼻子,转头不满地看向林鹿:“你怎么调教你小夫君的?”
沈行舟这才一下回神,先前许青野所述太过惊心动魄,一时竟忘了改口唤仓幼羚的苍族本名,忙向她作揖道歉,可后者不依不饶,非攀扯着林鹿讨个“家教不严”的说法。
林鹿在这一片混乱中慢悠悠咽下口中点心,谁都不想理。
其他四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不约而同地、带着点小心翼翼地,飘向林鹿这边。
他其实没他们想的那么脆弱,这些事,于现在的林鹿而言,确实更像旁人的事,他本人并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澎湃之情。
若说有的,无非是消弭了对林娘做法的不解,和长久以来心中滋生的,连林鹿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对那位生身父亲的小小的怨怼。
——林娘待他并不亲厚,现下看来,应是林娘一早下定报仇决心,可她的敌人是整个大周朝廷,这条路注定有死无生,不忍无辜如林鹿一同蒙难的缘故…罢。
她可以豁出自己的命,但不能搭上下一代本该安稳过活的一生。
结合许青野在戈州等地到处走访得来,与沈清岸、乔乔暗中查访朝堂后宫内外的线报,林鹿听完这段往事,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理解了林娘。
了却一块心病。
释然大过仇恨。
原来他不是生来就被放弃的那个,原来不是林娘不爱他,原来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皆因纪修予而起。
一直以来堆积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虽然林娘本意并不愿林鹿搭上自己,可他已经被纪修予拉入局中——这趟泥泞肮脏的浑水,林鹿是非蹚不可了。
既然要做,就须得新仇旧恨一并算个清楚才好。
“今日找你们来,不是请你们用那种恶心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瞧的。”林鹿淡淡开了口。
沈行舟见他神情放松,目露欣慰,继续安静注视着林鹿,而后者对上他的视线,偷偷眨了下眼会意,当众做着仅两人可见的小动作。
许青野哼了一声,不自然地挪了目光;乔乔翻了个白眼,交换了一下跷着的二郎腿;沈清岸则借着喝茶动作微笑着垂了眸。
“既然已经弄清了小鹿身世,便不再需要留那二位的活口了。”沈清岸把茶杯搁在桌上,眉眼低垂,食指轻轻敲着杯壁外缘,唇边是凉凉的笑意。
“太子殿下这回可真是说对了。”许青野夸张地拍了两下巴掌。
挑衅似的刻意咬重“太子殿下”四字。
沈清岸笑眼眯眯地看了过去:“许兄谬赞,只是…不知影月阁近日营生如何?需不需要孤派人手‘帮衬’一二?”
“你威胁我?”许青野一下坐直身子,目露凶光。
“许兄这是什么话,”沈清岸并不接招,不动声色地道:“不过一句关心,许兄当真是冤枉了孤。”
许青野被他左一句“许兄”、右一句“许兄”说得鬼火冒,一下拍案:“你个沈老不死生的沈小不死,少跟我称兄道弟!”
一旁的沈行舟被这句凶得脖子一缩。
“孤本也没有和反贼攀亲论故的兴趣。”沈清岸脸上依旧挂着三分冷笑。
“行了。”
“反贼?呵!我就知道你们沈家没一个好东西,终于露了狐貍尾巴了吧!”许青野“腾”的站起,左臂一捞,右手按在了刀柄上。
沈清岸似笑非笑,安坐在位,冷眼瞧着杀气缠身的许青野。
“我说——行了。”林鹿握拳,不轻不重在桌上落了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一松。
“打起来!打起来!”乔乔看热闹不嫌事大,晃荡着腿一副乐得观虎斗的模样。
林鹿轻飘飘的眼神移过去看了她。
后者立时有所觉察,嘟着嘴扭脸噤声。
沈行舟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眨巴,唇边抿出一点不尴不尬的、讨好的弧度,林鹿看向他时眼底露出些许笑意,没忍住在他蓬松的头毛上呼噜了一把——在这闹腾非常的氛围里,心情竟是出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