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湙:……怪我,没给你讲清铁钟的用途。
四门中心的钟楼上,凌湙作为边城的实际统治者,宣布了第一条命令:每日卯初,晨钟响之时,全城十五以上,四十以下,无论男女,集于此,由我府中亲卫领操绕城一圈,以南门出北门进计,前五百者发粮一斗,后五百者什么也没有,中间五百者为一列,奖不等匀的饼或馕,当然,料于男女体力不匀,故分队执行此活动。
四面围拢而来的百姓寂静无声,默默的注视着钟楼上的凌湙,明明不解其意,却都不敢开口寻问,凌湙也不解释,而是接着宣布了第二件事。
“城中会设一铁匠铺,内有铁锅、刀剪和翻地的耙犁,小到针黹,大到斧锄,样样俱全……”
他话没说完,寂静无声的中心街道上嗡一声炸了锅,百姓们轰鸣着齐齐移动脚步,往前挤着挨着,似要能将他刚刚的话全收进耳里,湛湛目光紧盯着他,连呼吸都收敛的近似于无。
凌湙缓缓巡视了一圈人群,接着道,“有愿意花钱买的,我不阻止,民生用具此后城内会一直供应,我在就不会断供,但你们大多人应该花不起那个钱,我呢,开设铁匠铺也不是为了让你们干看着得不到,所以,我给你们想了个办法,跑操换积分,前一百者除了能领一斗粮,还能积一分,前十积三分,前三者分别积十分、八分和六分,我每日会派文书来记录,当你们的积分达到一百分后,铁匠铺里的东西,就可以挑回家了,至于每样东西兑换的积分数,等铁匠铺门开了,你们会在钟楼这边看到价格张贴,我保证,里面的东西价格,童叟无欺,怎么样?有反对的么?”
他声音清脆,宣布规则的时候条理又清晰,叫脚下百姓听的清清楚楚,各人心里都计算了一遍,发现于他们来讲,这根本就跟白给的一样,有人终于忍不住了,抬头望着钟楼上的少年,诚恳发问,“公子这样对自己有什么利?或者说,公子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统治者,从来不会让老百姓吃白食,这点在边城里尤其深入人心,他们竟一时想不到凌湙行此计的目的。
凌湙对着发问的人笑了笑,来回踱了两步,也回以同样的真诚,“我要你们跟着我的亲卫一同练操,不仅仅是加强身体素质,锻炼体魄,我要边城内的百姓像凉羌族人一样,全民皆兵,先练体能,后期上马……”
他停了一停,望着底下仰头的百姓,“我不需要你们为我战斗,但我需要你们有自保的能力,至少,在有敌来犯时,能一脚跑出敌人的射程,能挥着刀枪保护你们身后的妻儿老小,能尽最大可能的留有命在。”
说到此处,他望了眼边城的风沙,和低矮的城门楼子,声音淡淡,“十万人口的城池,如今只区区存了两万余,总有一天,我要让边城内的每一个角落,都住满了人,使风嚎不充鬼,使树影不冒人……都知道边城是个人鬼厌弃地,发了我来,我能让他们如意的看着我不好过?不能,我要让那些把我弄到此处来的人,后悔他们的决定,嗯,此段意思可简称为打脸,懂了吧?”
少年赌气似的稚嫩嗓门,挑着眉一副桀骜不逊样,叫底下的百姓纷纷失笑,没有就他的异想天开反驳,且这项活动于他们而言,完全没有损失,就当逗着这位少爷玩了,关键是能拿奖励。
米粮、馍饼,和全大徵都没有的铁匠铺,他敢弄,他们有什么不敢陪的?就如凌湙所说的那样,边城已经恶无可赦,他们这些住在里面的人又有何前途希望?有日子过就过呗!
一时气氛就热烈了起来,纷纷询问活动是不是从明天就开始?奖励的米粮够不够?铁匠铺子真能开?
七嘴八舌,问的凌湙嘴角微僵,好在他提前作了安排,有文书站出来,将写好的告示张贴在钟楼下的岩壁上,一条条写的跟凌湙说的一样,明确表明了举办的时间就在隔日,凑满三千人开跑,每日一趟,无需报名,且过时不候,有名次后自去文书处记录,不强制,爱来不来,不来倒还给凌湙省钱粮了。
这种态度,更叫人有种陪太子读书的诙谐,陡然放松了百姓怕被坑的心,响应者众。
殷子霁惊讶于百姓的积极度,和齐葙站在旁边看的清楚,这项举措几乎瞬间就鼓动了不少人,连犹豫者都少,非人云亦云,或迫于凌湙威势不得不响应的那种颓丧虚应,而是实实在在的配合。
什么时候城内百姓这么好说话了?
凌湙笑笑,没说这是什么以心换心的话。
说为了让你们人人都过上好日子,说为了锻炼你们瘦如麻杆的身体延长寿命,说为了保卫边城不受侵犯,说家国大义,都显得那样华而不实的虚伪,就让他们误以为是陪有钱人耍玩了,这样倒能显得实在些,也能降低他们的戒心。
古有烽火戏诸侯,今有发粮陪跑圈,等真跑上了,他们就该知道配合容易,退缩难了。
他们不想跑,家里的人也会逼着他们来跑,就是单身汉,为了一把能铲石的锄头,一柄能砍柴的斧头,都会主动来跑两个月攒积分的。
而凌湙后期准备招募的兵源,就将从这些跑操的佼佼者中挑选,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直等人群渐渐抑制住兴奋,停止了交头接耳后,凌湙才又接着开口,“之前垂拱堂那边给你们统计了姓氏,分了男女未婚者的户籍,如此,我将根据这些统计表,重新为你们续谱系,分宗祠,成立街区民约和各村理事会,由你们各姓宗族,推举庄内管理者,采取不记名投票制,挑选出你们自己心里愿意服从的管理者,而街区民约会制定出规范的行事准则,由垂拱堂总理,各理事会成员协理,遇纠葛或不平事,先由村民理事会处理,处理不好的,上交垂拱堂,总归一句话,城南城北暂不做居住之用,你们会被打散重编,入城西城北,而原城西城北居民,也都在重新规划当中,无可例外者,可听懂或明白?”
声音止歇,却长长的没人吭声,那前番的热烈气氛,被这一新规打懵了脑壳,虽凌湙早派人说了要重新分配住址宅基,但没人料到,凌湙竟连他们的宗祠都要动。
终于,有年长者忍不住了,出言质疑,“可是,我们自有宗祠,自有之前的族人管理方式,怎么能让不是一个祖宗的人入?就算是同姓,也不会同宗,这不合规矩。”
一人出声,又有疑惑,“您说的未婚户籍,男人立户天经地义,女人也能单独立户?那不……乱了纲常,扰了秩序?”
提出问题者声音并不敢放大了说,但他的话却得到了许多男性的支持,一时纷纷七嘴八舌了起来,“就是,女人怎么能立户?若给女子立了户,那她是嫁是招,宗族有无权管理?若家中无儿者,家产难道就归了女子,这不是带累的族产分崩,宗族势减么?不可不可。”
凌湙站累了,就曲膝搭了脚在钟座上晃着,听脚底的百姓嗡嗡发表自己的不同见解,直到所有人都再次将眼睛盯至他身上,他才缓慢开口,“你们的宗族本就是罚没的罪籍,立在这里的宗祠有得到过你们本族的承认么?”
那些人被问的埋了头,脸一下子羞红了起来,凌湙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你们罚没而来,该是大部分都被除了宗的,不过是不甘心当孤魂野鬼,才自己搞的分祠,所以,有什么可高贵的?那些散姓单蹦一个的,真往前论,五百年前都是一家,现在只不过重新归到一起合个宗而已,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在我这里,同姓就能同宗,不能同的,等我埋了你进去,不同也得同。”
这一刻,他又恢复了满身杀气样,连清脆干净的嗓音都透出阴森之意,不复之前的和煦,叫质疑者缩了脖子再不敢吭声。
接着,凌湙清泠泠的眼睛望向了质疑立女户的那一波人,问他们,“你们家里,有未婚的姊妹么?你们要不要回去问问她们,问她们愿不愿意有张属于自己的户籍?”
那些人被他之前阴森之语震的不敢抬头,凌湙就又扶膝站了起来,在钟楼上来回走了两步,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无非是女子一旦有了户籍,就不大好管理,更往卑鄙了想,其实就是你们怕女子有了户籍,会脱离你们的掌控,无法成为你们奴役的对象,可欺凌的人牲,你们在外卑躬屈膝,回到家却想享受高人一等的服侍,那你们要怎么在这样的环境里高于人呢?女子,那些没有生存能力,需要依附你们生存的女子,你们有些人,喜爱在她们身上找存在感,并不愿让她们有一丝可摆脱这种约束的可能,哪怕你们自己也有娘亲姐妹,你们也不愿将这亘古的优势放下,可是,同样都是人,你们凭什么呢?就因为裆子里多长了块肉?”
他话说的非常粗鄙,却跟拍在人脸上的巴掌似的,打的在场所有男性都脸色通红,眼神闪躲不敢与之对视。
凌湙插着腰来回,摸着鬓边发结上蛇爷非要给他编上去的金玉珠子,在高升的阳光底下,高声宣布,“边城将会成立妇女联合会,所有在籍的女子,都将自动成为会员,受府堂庇护,我会定期安排人家访,分街道分宗族,一旦发现再有限制女子出行权利,和婚嫁自主的,整个街道宗族,都将视情况受处分,反之,如果有做的好的,我将拨款为该女子所属宗族竖牌坊,宣其清正孝德之风,你们是想臭大街,还是要美名扬,自己掂量。”
说完顿了一下,又似刚想起什么一样,微笑着道,“随意府将会招募一支女子护卫队,队长我都选好了,王听澜……”
王听澜已经听的入了神,陡然间听凌湙叫她,一时不及反应,叫身边人推了一把方回神,忙上前一步福了一礼,“在。”
凌湙摇头,点着她,“行揖礼,你也是武勋出身,练过武,上过马,登城内有巾帼美名,所以王听澜,你敢接这个任务么?”
王听澜抬头望着凌湙,眼擒泪花,突然立直了身体,冲着凌湙正正规规的行了个揖礼,声带坚定,“是,本人王听澜,愿接此任,定不负公子所托。”
齐刷刷一地百姓,纷纷将眼神落在王听澜脸上,其间跟着父兄来看热闹的姑娘,眼神俱都闪亮的盯着她,捏着衣角生了想头的大有人在。
凌湙基本说完了要说的事,对着沉默了许多的百姓道,“城南那块地方,我将砌窑烧砖,先盖房,后砌城墙,但我前个去转了一圈,发现引入城中的活水断断续续难以为继,你们可知是怎么回事?”
殷先生其实已经派人调查了,但源头却一直追不出来,受调查的百姓讳莫如深,而城北的那些富户却直接推给了枯水季。
凌湙晾着他们没理,派了幺鸡几人往引入城的水渠处摸,目前还未有消息传来。
城北处有蓄水坝,供城北一地居民日用,凌湙望着一群不吭声的百姓,点头道,“行,我知道了。”
不敢说,就是有顾忌,他从钟楼上跳下来,点着酉一,“明日领人,把城北蓄水坝凿了,我倒要看看,里面水没了,他们是从哪引过来的水。”
这一下,就有人忍不住了,跳出来指责凌湙,“公子,您怎能如此祸害一地百姓?凿了城北水坝,是会淹了半个城的。”
凌湙挑眉,不信道,“就那一蓄水坝的水,看着都没有月牙湖百分之一的水量,顶多淹个城北吧?”
那人脸抽抽道,“那坝很深。”
凌湙不理,作势要走,那人见劝不动,忙急急道,“那坝底,通着陇西府一处地下河。”
城北的老爷们,是故意在凌湙巡视时断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