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曜坚垂头与儿子视线对上,居然从他眼里看出了恳请,一时思绪翻飞,嘴上却道,“小公子满月那日,杜某有去送礼,没料经年一转,却于此间门相遇,真事世无常,境遇催变,且不知小公子对吾儿是个什么情态?夺马,待似仆从,又或者以为质?”
杜猗一把从地上跳了起来,拦在凌湙面前,“没有,父亲,您误会了,马是儿子送的,随侍左右也是儿子自愿的,至于人质更是无稽之谈,是儿子……”
凌湙没让他说完,小鞭子跟砸幺鸡一样砸了他一背,“解释啥,你爹说的又没错,我掳你本来就是为了换东西,你这么跳着跟我拉关系,是要我不好意思找你爹要赎金?走开,不要耽误我挣钱。”
幺鸡咧嘴傻乐,长枪把杜猗拨开,有点子幸灾乐祸,“都跟你讲了,五爷眼里只有钱,换了我落进敌手,五爷都只会在钱和我之间门优先选钱,所以,我才叫你练好功夫,免得将来没本事靠自己逃命,反正指望咱们爷掏钱赎人,那是不可能的事,嘿嘿,你最好提前有这个认知,不然以后我怕你心碎。”
凌湙一身威势,在这么个漏风的憨批嘴里,生生掉档成了个不顾属下死活的渣男,脸色一时几变,搓着鞭子就想抽人。
幺鸡特别懂他,立即张嘴补了句,“当然,五爷最后是会为我们报仇的,这点你得对他有信心,他……”
凌湙实在没忍住,转头朝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怒斥,“滚去守着一线天,别叫人跑了,一天天的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尽给老子丢人,敢走脱一个,看我禁你的食。”
幺鸡叫受惊的马驮着立即远去,杜曜坚这才从后列的兵丁群里,发现了自己府上的兵,且从他们的箭尖所指处,看到了一群惊慌失措的百姓,而那些人也正迟疑不定的朝他这边望过来,一副想求救,却搞不清双方立场的犹豫姿态。
程辉看着主帅的眼色,一挥手,让后排的令兵亮出了杜字帅旗,他们取道北曲长廊,为防宿仇纪立春找岔,一路没有亮旌旗,是避着沿道卫所奔袭过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找失踪一月余的杜小将军。
只半路遇上成股小撮的灾民,那些人仿如惊弓之鸟,听见马蹄就抱头躲避,叫他们逮了问情况,却得知了一个令人难信的消息,说是一群马匪叫个路过的流放队,和几辆押药草的车队给剿了,连老巢都没保住,直接叫人连锅端了。
那小撮灾民抱头抽涕着控诉,纷纷表示那队人马过于凶残,打杀了马匪不算,竟还坑杀了成群灾荒饥民,实在叫人闻之色变,不敢与之为伍。
还是杜曜坚存疑,叫程辉对着几个眼珠乱转的滑头用刑,军中棍子一上身,那几个灾民就受不住全招了,竟然是因为食用人肉的关系,听着消息不对劲,提前从荀扬驿里跑了,最后这小撮自以为逃脱的灾民们,全都被杜军给处理了。
马匪该杀,食过人肉的灾民也该死,杜曜坚除了不信一队流放差役能干出剿匪的举动,心里倒是对这群人好感倍增,既非滥杀之辈,且瞧着也挺讲道理,若能招几个得用的人才,也是他这趟北曲之行的收获了。
由此,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被儿子领到营里的几个衙差,想着或许会是那几个人的功劳,然而,整体人数上又不对劲,马匪百余骑,不可能仅止他们能干翻的。
等他见到简化版的车悬阵,以及攻防有秩的安排,眉头立刻跳了跳,这种属于高阶将领才能指挥得动的大型阵队,通常人数都在万人以上,千人打底都是常态,就是他,也没自信能摆得动这样的阵列,所以不自觉的,他打马近前想要细看。
而那些观望的车队富甲,一见杜字旗,就知道了来者是谁,忙又急又慌的齐齐出声高呼,“杜将军救命,我等迫于城外灾民冲城,不得已出城避难,然而,却叫这队不知来路的匪患,堵住去路欲打劫我等钱粮,杜将军英雄盖世,望伸一伸援手,救我等出危难当中,某等家小改日定登门道谢,就是京中任职的子侄,也会铭记将军恩德,若有指使,必当结草衔环报之。”
幺鸡歇了这半时,力气已恢复,被凌湙打马疾奔回队列,刚落定,就听那些人乱叫,当时就挥枪不乐意了,“呔,一群为富不仁的杀人犯,你们怎不敢把实情讲出来?淌着城内百姓的尸体逃避出城,你们还想全身而退?我呸~有你小爷在,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跑,想从此路过,留下买命财,所有人,列队~!”
杜猗被凌湙用鞭子撵走,悄摸摸的到了幺鸡身边,刀鞘拍着他的腿,恨恨唾他,“不讲义气,好歹拉我一把,看我夹在我老子和五爷中间门,你很乐和是吧!”
幺鸡整队正要耍威风,平时这样的号令都是凌湙发,这次换了他来,正满脑子兴奋,恨不能立刻领着队,将这群人冲杀围堵,被杜猗逮着说话,一脸好烦闷的模样,正眼都不往旁边瞅,只随口回道,“我拉了,我用枪拨拉了你好几次,是你自己非要跪着不动的,害我被五爷训,你才不讲道理,下次别用烧鸡收买我了,给我也不吃,哼!”
杜猗叫他怼的噎死,讪讪的往回圆,“生什么气啊!我就是那么一说,没真怪你,那烧鸡要是不吃,我请你吃烧鹅,那是鸡的两倍大,肯定够你吃。”
俩人自陪练时起,渐渐的有了交情,幺鸡这人简单,除了不涉及凌湙的秘密,其他都很好说话,杜猗觑着他喜好,用了十天左右,就能跟他有来有往的说笑玩闹了。
杜曜坚此时已经靠近了他们两个马身的位置,惊讶的瞪着儿子给人作小伏低,根本没注意听那群富贵老爷朝他喊的话,倒是无意里听全了幺鸡的回怼。
正当此时,那紧闭的南城门开了一条缝,从中狂奔出三个灰头土脸的人,泪迹占着血污,一脚扑到杜曜坚马前,跪着叩头哭诉,“将军,杜将军,求您为本官以及全城百姓作主,让这些冲撞杀害百姓们的老爷给我等一个交待,呜呜,将军,百姓何辜?没死在饥寒交迫的灾情里,却叫这些人如屠猪宰牛般,给生生压死了,将军,我城中百姓冤啊!太冤了。”
陆仓哭天抢地一股脑说完,他身后扶着他的李田良也跟着抹泪,声音悲呛,“将军,这些人实当该杀,只我等人少兵弱无力阻拦,只能请了凌小爷相助,您切莫听信他们片面之词,误与凌小爷为敌,叫他们趁机脱身。”
王越之在旁拱手,面容悲痛,“杜将军不防派些兵将进城查看,我城百姓前日为护这些人自发组建卫队抗击灾民潮,没料却在家门口惨遭曾尽心守护之人杀害,街头巷尾哀声戚戚,满城白帆血迹未干,杜将军,我城百姓实不能这般含冤过奈何桥,望将军能替他们伸张正义,替我城百姓讨还公道,替我家大人以正视听。”
三人以陆仓为首,一前两后齐唰唰跪地请命,杜曜坚这才将眼神放置于远处的那队人马身上,嘴里道,“若尔等所述属实,本将军自当为枉死的百姓们作主。”
之后招手将程辉叫近前来,“程副将,你亲自带队人进城查看,若属实,速来报。”
程辉领了命,瞪着幺鸡指了指,他还在耿耿于怀着幺鸡之前的挑衅,若非看杜猗的态度,怕是早提了刀打过来了,这会儿都憋着气没下去,带着人绕过那群富贵老爷车马时,一招人,将身后百余骑叫了一半过去,“围上,一个不许走脱,等本将军回来。”
那群富贵员外爷们直接傻了眼,纷纷走下车马朝着临近的军爷塞银两,又对着杜曜坚这边求道,“杜将军,我等也是情非得已才犯了错,但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尸横满街,只是打杀了几个欲趁乱抢劫金银,与美妾侍婢的混子而已,良民可能误伤了几个,我等本待安全之后,再回来稍作弥补,绝不是如陆大人他们说的那样,视人命如草芥般狠心之人,将军,我等家小俱都在此,优先护持妻子儿女乃人之常情,我们……”
杜猗守着东门,南门长街上起骚乱的时候他远远的听见了哀嚎,只当时他要维持着灾民们的秩序,没能进去仔细查看,此时见这些老爷竟一副睁眼说瞎话的模样,终于和幺鸡先前一般的怒了,直接打马到了那些老爷面前,长刀一指,“你放屁,你们杀人的时候老子听见了,是谁大叫着阻路者死的话?还敢狡辩,妄图欺骗我父亲,看我拍死你。”
杜曜坚额头直跳,只一月余未见,他那懂礼识矩的小儿子,尽然满嘴粗鄙之言,且行为更半点没有世家子的风度,他自己被称为雅将,当然也希望后继能有人继承这种雅号,对底下几个儿子的教养从来不许走兵痞的路数,可杜猗现在这副模样,显然,他似挺得意这种直白的叫骂行为。
这从他乱跳的眉峰上不难看出,他半点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这种出格的行为,且已经习以为常,杜曜坚将眼神往幺鸡身上转,发现他正一脸赞同的看着杜猗,并蠢蠢欲动的想要上前助阵。
凌湙却调转了马头,看向一群急速往这边靠的人群,领头的居然是郑高达,他身后还跟着袁来运和几个孔武有力的犯囚,一群接近小二十人的队伍,迅速拜在凌湙马前,“五爷,我等前来相助。”
袁来运更膝前两步,埋头道,“酉五抵了属下的班,说五爷这边需要人手,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就回去请了郑大人帮忙,队里其他兄弟也要跟来,最后我们就点了些身强力壮的来,望五爷看在他们心诚的份上,莫要怪我等抗令违规。”
凌湙垂眼看向跪了一地的人,小鞭子挥了挥,声音清浅,“归队吧!”
杜曜坚接二连三打破认知,心情跟过山车般跌宕起伏,招了儿子往旁边说话,“怎么回事?你给老子把情况仔细说说,那小少爷有什么能耐突然就这么招人待见?他才多大?你们就一个个的……一个个的跪他?”
杜猗一脸复杂的望着他爹,道,“爹啊,你儿子要另投明主啦!回头您给我把军中现职给去了,我要去五爷身边讨前程。”
杜曜坚一个没绷住,刀鞘嗖嗖两下拍向儿子,“你个没用的东西,老子教了你这些年,遇见奇才想办法收入囊中,不是叫你转身跪到人家脚下称臣的,你既欣赏他,大可将他带回家里,左右有我助你□□,总有能教他归顺你,为你所用的时候,怎地反过来去投他?他连毛都没长齐,等建立功业到哪天?你快给我收住想法,不然老子打死你。”
杜猗沉默了半晌,对他爹道,“您当我没想过呢?可后来事实告诉我,要不想半夜叫人砍了脑袋,就莫动收降这位爷的念头,不然,哪天我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坑死我们全家,爹啊,除非我能有让他跪服的能力,否则强行收拢他,只会招他怨恨仇视,早早晚晚他能反杀我,所以,您看,您儿子有能统御他的能力么?”
杜曜坚叫他问住了,他的儿子他清楚,有勇无谋,虽善听人言,却不太会玩弄心计,真遇上个鬼才般的谋士,没外心还好,一但起了外心,那就是个死字。
杜猗接着道,“爹,您要不信儿子的眼光,所幸您也带了人来,就着五爷摆好的阵列,好好跟他练练,有没有实力,您一与他对上就知道了。”
这边话刚说完,程辉打马回来了,脸上颜色黑沉,指着围着车马的兵将道,“全都捆起来,回头交予刑部查问。”
他这态度一摆,杜曜坚就知道事情真相怕是与兆县县令说的一样了,果然,程辉近前就道,“妈的,百姓死了一列,各种惨状,哭声震天,老子听着都凄惨,实不忍多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