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本来就梁承骁的住处,他会过来也在意料之中。
谢南枝合上了书册,见梁承骁清创上药的动作并无生涩之处,仿佛经历过千百遍,意外问:“殿下还会这个?”
梁承骁并未抬眼,他跟着孟重云在军中待久了,自己流血受伤时并不当作一回事,此刻看见那道伤口狰狞横陈在谢南枝手臂上,却莫名觉得不虞和沉重,触碰时都不自觉地放轻力道,反问说:“你为何觉得孤不会?”
“嗯……现在我知道了。”
谢南枝倒是没什么痛感,只觉伤处像落了一片羽毛,既轻又痒。叫他忍不住移开眼,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他回想起梁承骁过去的经历,顿时了然。
上药时闲着也是闲着,他忖度了片刻,问:“晋国的北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有时候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雪和苦寒,才能教养出梁承骁这副强势、锋利又足够温柔的性子。
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梁承骁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什么?”
谢南枝换了个姿势,以一种聊闲天的口吻,好脾气答:“气候,百姓生活,您的经历,都可以。”
梁承骁于是依他所言,平淡道:“北境又分并州、封州、雁门三郡,与外域胡族接壤。”
“孟家所握的军队驻扎在雁门关,处暑时接连三月无雨,寒冬又有风雪之灾,不是个好去处。”
谢南枝下意识代入郡守的视角,沉吟道:“夏日干旱,冬日雪灾,作物难以收成,当地百姓如何生存?”
“城中百姓畜牧为生。”梁承骁道,“北境有一作物,名为棘草,无论严寒酷暑均能生长,百姓常用其饲养牛羊马匹,低价贩卖给周边的郡县。但柴米油盐这些生活的必需品仍然贵如金银,加之当地的氏族故意抬价,许多寻常人家吃不起糙米,在冬日用野菜和草根果腹,每到岁末,因饥饿冻寒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谢南枝虽然在此前有诸多猜测,却不想,当地实际竟是如此境况,一时有些语塞:“那朝廷……”
话音还未落,他也想到了朝中贪腐成风,尸位素餐的宗族世家,深深蹙起眉。
梁承骁讽笑了声,将用空的药瓶扔在一边:“皇帝忌惮手握重兵的孟氏,自然不会想着北境的百姓。每年年末意思意思发下来的赈济钱粮,也要被途中官员盘剥大半,真正用于生民的,十不存一。”
“舅父作为戍边将领,亦难左右城中的布政之事。只能在严冬时让手下心腹乔装成商人,用部分余粮接济百姓。”
谢南枝静默了一会儿,神情变得沉肃悲哀。
浊世中独善其身易,想要济世安民何其艰难。孟家与陈家类似,一腔碧血丹心反倒格格不入,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遭人猜忌的靶子。
“从那时起,孤便在想——忠君爱民,也要看忠的是什么君,爱的是什么民。”
梁承骁替他包扎好了伤口,以一种嘲弄的语气,说出了最大逆不道的话。
“倘若君主不仁,民不聊生,大可取而代之。”
“……”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唯一的听众怔愣了一下,许久没有说话。
初夏夜里还是凉,梁承骁将谢南枝脱下的外衫递给他,他不欲与谢南枝深谈这些沉重的话题,半带谑笑道:“给点反应,夫人。”
谢南枝眨了下眼,过了半晌,才由衷说:“我现在明白,过去那些关于您的传言是怎么来的了。”
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没料到他的反应:“什么?”
谢南枝幽幽叹一口气:“我刚来东宫时,曾听人称赞您的韬略。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觉得确有道理。”
“如果您早生十年,莫说楚水两岸,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之处,当尽归于君。”
“……”
此言堪称狂妄。偏偏谢南枝的语气又是心悦诚服,仿佛他已经预见了,并且真心实意期盼着那样的未来。
梁承骁心中蓦然一动,深深地看向他。
许是没有旁人,又已经夜深的缘故,谢南枝的姿态也闲适了许多,一手拄着下巴,歪着脑袋望他,全然不知自己刚才说了怎样一句叫人心绪难平的话。
梁承骁落在身侧的手攥了又松,确认他只是在单纯感慨,与任何一个信任诚服他的臣子无异。
他最后按下了心中涌动的情绪,客观评价:“巧言令色。”
谢南枝毫无辩解的意思,笑了笑:“哦,那您受用吗?”
“受用。”梁承骁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但是为了你自己的日后考虑,孤建议你谨言慎行。”
谢南枝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但这时刚有随从在外叩门,他就顺势转移了注意力。
这大半夜的,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正要起身应答,然后被梁承骁拦下了。
“无事。”梁承骁说,“是颜昼那里送来的东西。”
他从侍从手中取来了木匣,放在房中的桌案上,示意谢南枝自己来看。
安王世子送来的?
谢南枝心中疑惑,摸索着木匣的暗扣,问:“这是什么?”
梁承骁道:“上回在围场比试射箭,你赢来的彩头。”
伴随着他的回答,谢南枝也看见了,匣中叫几层绸布小心包裹着的一把匕首,长约七八寸,刃呈柳叶形,握手处雕刻繁复,另有猩红的玉石镶嵌点缀,瞧着很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习武之人谁不钟情刀剑。
谢南枝心底微动,将匕首抽出护鞘,刀刃离鞘后,仅是无意间触到包裹的丝绸,就轻松划开了布料,可见刀锋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