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斐然僵了一下,刚刚还提笔写字的手此刻指节蜷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没想过,在野外工作的清晨,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启。
隔了一会,他才将掌心贴上商明宝的手臂,似乎很淡然地说:“过来,我给你按按。”
商明宝在他旁边的户外折叠椅上坐下,两手揣在衣兜里,背对向他。向斐然的指腹揉按上颈后。穴位时,她头皮一麻,猫似地哼唤了一声。按着按着,向斐然一手横过她腰间,一手揽她肩,将她抱进怀里。
他脸埋在商明宝的颈窝。这里该有一句“我爱你”的,但他没说话,而是就这样无声地抱了她很久,直到达鲁的铃铛声穿过旷野重返。
今天的行程很短,只有三公里,但采集任务却很重,走的都是野路——或者说干脆便没有路。
商明宝拍照越来越得心应手,效率和出片质量都比昨天有很大长进。她不仅记录向斐然要求她拍摄的植物,也拍摄自己感兴趣的。
当晚,在整理标本的向斐然的身边,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植物:紫苑,高山大戟,高山豆,圆穗蓼,刺叶高山栎,灰背杜鹃,小叶栒子、腺毛唐松草,星状雪兔子,小叶金露梅,肋柱花。
太多了。
她一一对应照片,志向并不在于要记得入眼的一切,而只记录自己喜欢的植物。
“终于见到了第一株龙胆科的植物,奇怪的名字:肋柱花,但3月还不是它的花期。从斐然哥哥的相册里看到了它开花的样子,低饱和的蓝紫色,深蓝色的纵脉纹比画家的线条更流畅。”
“腺毛唐松草,有一股亭亭玉立的可爱,每一棵都很认真地长在岩石和山坡下。”
“星状雪兔子(未开花),从斐然哥哥的相册里得知是紫红色的伏地莲座,在草甸里美丽潦草且张牙舞爪。”
“小叶栒子(未开花),蓬勃的枝条与小叶和岩石相得益彰。原来早就在庭院里跟它见过。”
“小叶金露梅(未开花),黄色的五瓣圆花,好标准,标准得像每一个小朋友会画下的人生中的第一朵花。”
……
这些生长在高山上的植物,往往低矮或干脆贴地生长,为了详实地记录下它们的细节,手持微距镜头的商明宝由站立至蹲下,由蹲下至匍匐,由匍匐到趴下。
近一点,再近一点。
看到花瓣上的绒毛,看到叶缘上的锯齿,看到花粉的蓬松或黏稠。
因为头痛,也曾感到目眩恍惚,只好就地翻倒躺下,从亭亭玉立、只有十公分高的唐松草的视野看到天空、树木与飞鸟。
一辈子的小矮子,还长这么认真。有无羡慕过头顶那些冷杉与松柏的巍峨呢?但是与地钱、苔藓、菌类作伴的风景,它却比冷杉看得清楚。
一天的拍摄下来,商明宝的黑色冲锋衣裤都成了灰黄的,前胸、膝盖和两个肘弯都被砂石和泥土磨进了土色,回到营地后,她站在水渠边洗了很久也没洗出,只好作罢。
日落前,向斐然带她穿过野径、翻过山坡,来到高山湖泊旁。
正是枯水期,湖的面积大大缩水,露出淤泥与石块。踩着大小不一的岩石,来到湖畔林后,看到一条被藏在这里的独木舟。
他们泛舟湖上,黄昏的霞光下,天蓝云白,山影投在湖心。船桨搅动水声的哗啦声如此静谧,直至水最深处,桨声停了,他们仰倒在独木舟上,在暖风中睡了很短的一觉。
在向斐然怀里,她不害怕船翻。
在后来因为这些经历而拓展起来的阅读中,商明宝找到了一句话:
「在那些季节里我成长起来,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
那是《瓦尔登湖》里句子,商明宝摘抄下来,写在那本被她越用越厚的笔记本的扉页。如果翻开她的笔记本,我们会看到她从一个陪男朋友玩票的少女,成长为有自己主心骨与目的的野外考察者的痕迹。那是字迹、画笔与涂改,风霜、露水与泥土所留在纸张上的岁月。
商明宝在每一种植物旁都配上了手绘速写,起初,她只当是晚上入睡前的调剂,潦草而稚嫩地画几笔,没有重点、没有解剖。后来,在向斐然教她科学画的画画技法后,她融会贯通,逐渐有了自己的特色。
她尤为关注花与叶的纹路,那些浓淡的相间与优美曲线,以及树干因树皮不同的剥落方式而形成的独特纹理、叶柄凋零后在枝条上留下的叶痕。
当然,在后来陪伴向斐然的一次次有关生物多样性的样方调查中,她也特别仔细地记录了不同植物组成群落的方式,藤与叶的缠绕,花与枝的点缀。
儿时学得她形惫意懒猛打哈欠的绘画,成为了商明宝记录的工具,她从不求画得多精美,而只为记录让她灵感一现的细节。
这些成为她后来进行珠宝设计与镶嵌的美学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