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闲没打算回应这个招呼宠物似的动作,他倚上狭小房间的墙壁,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一言不发。
被忽视的唐亦步站起身,倚到阮闲身边,目光灼灼:“你说过‘要加入他们的行动’,但作为田鹤的个体自己想要死亡——”
“我记得。”阮闲终于开了口,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再次启动电子腕环。“假设张亚哲他们坚持要行动,我的想法没有改变。唐亦步,你原本准备什么时候带我离开?”
“不确定,什么时候都行。”
“好。”阮闲放大身前的光屏,飞速敲打虚拟键盘。
“……哎呀。”唐亦步眨眨眼,“我的确没有计算过这一手。”
飞速刷新的文本照亮了阮闲的脸,他专注地破解着程序,动作快而优雅,如同翠鸟掠过水面。输入完最后的指令,他抬起双手,按下确定键。
数秒后。
邱月到底还是熬了甜米汤。田鹤喝了几勺子,米汤柔滑清甜,却没法冲走他嘴里的苦味。他疲惫地扫视光屏,像是要把避难所的每个角落印进脑子里。
突然一条信息弹了出来,田鹤抬抬眼皮。
【关于避难所的真相和你被替换的事情,今晚21:00,病房详谈。】信息后是张亚哲本人的签名。
田鹤虚弱地笑了笑,简单回复了一个“好”。横竖自己活不了几天,这无疑是个给新首领交代后事的好机会。
张亚哲如约前来,表情肃穆。
“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老张?”田鹤端着已经冷掉的甜米汤,语气平淡。
“我没想过您是……头儿,这到底……”
“就是你知道的那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田鹤用勺子搅着乳白色的汤汁,没有再去看张亚哲的眼睛。
张亚哲咦了一声,看起来惊讶又困惑。“是您给我发了信息,告诉我您被ul-01替换成复制人的事情。我……”
话还没说完,张亚哲便迅速锁起眉头,绷紧身体。“头儿,这是个局。”
田鹤倒是没有半点动摇的样子,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吃惊,很快又归于平静。“唔,一会儿我让小关查查。反正事实就是事实,这是不是局已经无所谓了。你人都来了,我正好交代一下情况。”
“您真的……?!”
“嗯,我被主脑替换过两次,或者我该说,我自己有记录的是两次。”田鹤捏紧碗边,“我这毛病啊,好不了。前几年避难所还没稳下来,我不能在病床上拖延太久。反正ul-01会想办法换掉我,还不如让它轻松点……老张,其实你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吧?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命都硬的出奇。”
“……是。”张亚哲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双手撑住额头。“老手们运气好过了头,一两次大难不死还好说。次数多了就……我想资历老的那几个多少都有点察觉,可大家不愿意细想啊。阮教授明明保证过——”
“他应该只告诉了关海明,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这事。小关不容易,我晓得那种压力。想来也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被ul-01养在笼子里观察的,身边的亲友不知道被换了几轮,这里早就乱套了。”
田鹤的声音带着点心灰意冷的淡漠。
“老张,前些日子邱月取了我的健康组织,她是拜托你们去城那边制作内脏了吧?别骗我,我猜得到。”
“……”张亚哲没有吭声,只是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用不着救我,让我走吧。”田鹤发出几声浑浊的咳嗽,“近两年避难所太稳定,观察价值估计不剩多少了。这些天的异变八成是ul-01给我的暗示,我的领导该结束啦,避难所必须有新的变化,才能方便它……继续观察。”
最后几个词,田鹤是从牙缝里慢慢挤出来的。
“您不能就这么听从主脑的——”
“老张,你见过死墙另一边的样子,外头的世界已经疯了。大家需要稳定的组织和值得信任的领导。小李的儿子和老邢的闺女刚出生,老高还在照看那几个未成年的小娃娃。你说避难所倒了,他们能去哪儿呢?”见张亚哲陷入沉默,田鹤反倒苦笑起来。
“ul-01到底想要什么?”张亚哲的声音有点抖。
“可能是人类反抗行为的信息,也可能是生存模式的资料,反正它没有做更多的手脚。作为被复制的产物,我心里明白得很,我还爱着这个避难所……爱我的妻子。”
“您要是走了,邱月怎么办?”
田鹤没有回答,只是一口一口地咽着甜米汤。他的手筛糠似的抖着,手中的勺子把碗沿磕得咯咯直响。
他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别的话题。
“说回正事。张亚哲,我看着你这么些年……姑且算我看着你这么些年吧,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位置。对不住啊老张,但你得知道真相,这样将来才能更好地进行人员调配。”
“人员调配?”张亚哲一字一顿地开口,“头儿,您跟我说句实话。我是不是也死过,是不是?我他妈从小到大运气加起来都没这几年好!”
“有的任务只有你能做到,我也知道你会回来。”田鹤闭上眼睛。“对不住。”
张亚哲沉默了很久。
“您没有对不住我。”约莫两分钟后,他哑着嗓子回应。“我就是张亚哲,您也就是田鹤。您还记得七年前,我们刚见面的事情吗?”
“记得,当时你的头发跟个鸟窝似的。”田鹤笑笑,声音软了下来。
“都到这份儿上了,‘用不着救我’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不管我死过几次,你又死过几次,你他妈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头儿!你记得避难所每个人吧?你,不,您……妈的,我心里难受。”